姜一郎亘古之问，用一生去回答｜｜《渔樵问答》—徐晓英先生演奏-芳汀过雨
姜一郎
视频信息：
《渔樵问答》徐晓英先生演奏
视频2005年拍摄于苏州，后期于北京录音制作，2006年由中国文采声像出版公司出版，名曰《静含太古》（4DVD）。全套音像由吴钊先生发起，乃为全面反映古琴文化的多层面，抢救民族文化精粹，对当时存世古琴家代表曲目的一次全面系统的拍摄，收录了刘善教、李禹贤、陈长林、吴钊、汪铎、徐晓英等十五位琴家的代表性曲目，其中徐晓英先生演奏曲收录了三首，分别《渔樵问答》《苏武思君》《忆故人》，自2017年1月起，已陆续为大家介绍，现转存此地。
《渔樵问答》是一首经典古琴曲，曲谱最早见于明代萧鸾所辑《杏庄太音续谱》（1560年），《琴书大全》、《文会堂琴谱》、《天闻阁琴谱》、《琴学丛书》等多种琴谱有录，流传四百多年至今，仍是琴人们最广泛学习与弹奏的琴曲之一。视频中徐晓英先生所奏，采用谱本为清同治三年（1864）的《琴学入门》（张鹤撰辑），此版本从最初的六段，踵事增华至十段。题解中记，该曲“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对比徐先生演奏，竟然字字贴切。
乐曲起句苍劲有力，古澹舒缓，形成一种厚重又悠然的格调。中间渔父与樵夫的对话，通过乐句的上行和下行不断展开，经深思熟虑的问答，到激烈的问难，新的音乐元素层出不穷，直至滚拂、泼剌、三弹技法连续出现，切分节奏打破旋律的平稳，一问一答的双声部，仿佛汇合成了击掌朗笑的共识，乐曲在高潮中，一个伏手戛然而止。再起时，已是云淡风清，舟行天际，人在云外。豪迈、洒脱。
（徐晓英先生早年与师姐）
所谓曲意深长，大都指向此曲的“隐逸”思想，即《杏庄太音续谱》所谓“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比此题解更广为人所知的是《三国演义》卷头诗，出自比琴谱早一百多年的明代文人杨慎：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渔樵”是一对经常出现的形象，尤其是“渔”，“渔父”，不仅代表着“隐”，更是有道之士智慧的象征。
《庄子.杂篇.渔父》肇其始，在庄子笔下，“天纵之圣”孔子在渔父看来，是自身都不知如何免于祸患，“苦心劳形以危其真”，更不知人之“四正”“八病”“四患”，还幻想治国齐民利天下而注定失败的“远于道”之人。而渔父“持守其真”，还归自然，是让孔子“趁而再拜”的“至于妙道”之师。
其后的《楚辞.渔父》篇，屈原创造了另一个渔父形象。其时，屈子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行于泽畔而遇渔父。面对渔父的询问，屈子将其不幸归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却劝他：不要“凝滞于物”，要能“与世推移”啊。世人皆浊，那么就再把水搅搅浑，浇他们一身好了；众人皆醉，那么也吃吃酒糟喝起来呀，何苦自命清高呢？在他最终还是决定赴湘流，葬身鱼腹时，渔父还能笑笑，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离开。（傅抱石先生所绘屈原，披发行吟，与渔父的传统形象很接近）
这两个最经典的渔父形象直接影响了后世，无论是明人笔下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白发渔樵，还是当代金庸畅销小说《笑傲江湖》中的“渔樵耕读”，以及我们古琴曲中的“渔樵”，乃至其主客问答式体裁，都本于此。
而樵夫，好象只是为了渔父有侣而生，如果真要在历史中寻找原型，古代遇仙小说中最常见的樵夫应该对此形象贡献甚多。渔父不一样，与其一问一答的那个人，往往是身怀崇高儒家理想，而不见容于世的“士人”。他们困惑，为什么他们的道行不通？而渔父的回答，更象是他们内心的另一个声音：不要死撑了，与时俱进。要么和其光，同其尘，和别人一样；要么看淡一切，谨慎修身、保持本真，还归自然。然而无论是孔子，还是屈原，最后都没有走另外这两条路，而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些问与答，是他们面对人生困惑的挣扎，但，并不是最后的回答。
而让我们肃然起敬的，不正是这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需得看破，不看破就不能透彻，不透彻则不能深厚；看破之后，还要能坚持，才真笃诚真可贵。而笃诚是一种力量，是可以感发更多力量的。金庸“渔樵耕读”四大高手中的渔者叫禇万里，樵者叫古笃诚，名非妄取，他们其实都是真儒。
回到《渔樵问答》这首琴曲。
68岁的徐先生，当时依然健朗。曾经的“三衢才女”，人生经历过起起落落（徐晓英先生生平，见(一曲泠泠挥不尽，故应漠漠送飞鸿：琴家徐晓英先生传），指下那张琴白云庵师太所赠，琴名“聊以自娱”，乃宋代故物，穿越千年历史，亦如历经沧桑的琴主人，通透饱满。江山回望，人生过往，留下的唯有此情此景，一人一琴。
怎样度过一生？怎样才是无悔的一生？亘古之问，先生已用一生回答。
此时，只需凝神、下指。丝弦震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