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宋·赤酒引62-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62
年度作者奖·年度作品奖·年度进击奖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九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唐门·机甲
前情提要:
安逸定居,暗生间隙。
灵武城酱神祭,米里安中邪,程芝驱邪。
发现地脉,智退幕后黑手。
欲知前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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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灵武到沙海,乘马车要七天。七日之后的一个月夜,沙海边界。
巨大的月亮挂在天边。赤酒站在月亮前,抱着手臂,一下下地踢着被沙掩埋的小石碑。
石碑四四方方,约有小臂宽,是空碑。用酒泼了,才显出唐门是家徽来。
眼前是唐门渡沙海的沙迷津渡。沙海有路也似无路,路标都在细微处。
“唐门沙迷津渡,有灰月船来往,灰月守撑蒿。”程芝重复一遍赤酒的话,叹道:“好名字。为何叫‘沙迷津渡’?又为何以‘灰月’命名?”
“此处是一片浮动流沙,龙入道中,都会迷失;巨人入沙,也会没顶,因而叫沙迷津渡。至于灰月之‘灰’……唐门认为世间善恶清浊,非黑即白。唐门势力在神州能与赵世家比肩,也在于将黑与白分得明白。要黑全黑,要白全白,一手拿黑,一手握白,黑白通吃者,便是灰。唐门初立,以灰为上。后人以灰非纯色,反而清浊混杂,便以蓝替代了。”赤酒一指迷津,道:“此路是沙海唐初立时便有的,一直不曾易名。世代传下来,也有百年了。”
程芝应了一声,把玩着灰月船票等船。
天幕发蓝,月发灰,星点闪烁挪移,如萤飞。无边金色的沙海尽头,有模糊的影在摇。稍时,舟近了,能看到舟头木杆上挂着的一串白纸灯。舟身两侧各有两个铜制圆球,也是放灯处,还暗着。赤酒悄声道,船上灯数须得和人数相仿,行途才安全。只有抵达对岸,两侧的灯才能亮。程芝点头,他在《沙海归墟》里也曾听说过。
风来,掀起沙幕,吹出月光。渡舟划沙声在呼啸的风里显得无尽缥缈,轮廓在月光中模糊,生了毛一般。
只听嘀泠泠一串铃响,渡舟到了。
赤酒打量渡舟,往前跟了一步,挡在程芝前面。
“怎么了?”
赤酒只咳了一声,上前与灰月守对话。
“何人?”
“木。”
“何数?”
“九。”
“何号?”
“叶。”
“何能?”
“武。”
“请。”
硝石打火声。舟两侧的白灯亮起来了。
程芝把手里的符纸放回百宝囊里,舒了口气。
用正室木字辈弟子身份乘舟太过冒险,原非商议之计。赤酒本打算在相识的灰月守当值时混上船皖维吧。路过沙海边驿,向马厩管事打听,那位叫唐岭的灰月守几日前才被解了职,说好来边驿做零工,先回唐城取行李,过了十日还不见回来。
“别是陷在迷津渡里了!听说沙子底下尽藏着些美人儿呢。”管事大笑打趣,与来客聊起沙海地下城的舞姬教坊传说来。
出驿站,程芝问赤酒怎么办,赤酒只说,我饿了。
登船意想不到的顺利。
船如核舟,底宽,两头窄,座位两边分开,沿上架着高扶手。沙海风大,船身围着防砂的不透纱罩,用绳束了四角;里面还有层薄纱。
掀帘进去,里面一左一右,坐着两人,与撑蒿者同样打扮,只在外多了一层护甲。这是迷津月斜塔中的灰月卫,一般不随舟行。那两人抄着手,抱着剑,戴着蒙面,见两人来,只一抬眼,动了动脖颈,继续睡了。
对方不肯挪窝,程芝与赤酒只能分开坐。
沙海行舟,新奇十分。风沙声起初如筛谷粒,哗啦啦响,久久不绝。行了小半个时辰,风静沙息,如入无人之境。仿佛置身海上,天地俱寂,唯有舟前铜铃和拴灯绳扣嘎吱嘎吱地摇。船底流沙,踩在船板上也能感到。
身边的灰月卫打了个响鼻,嗯一声转醒,程芝紧张坐直的背脊略略放松下来。
“这是要到哈羊塔了吧?”对面的赤酒忽然开口。
“嗯。”瞌睡的灰月卫含混地应了一声。
“二位是哪座塔的?”赤酒砰一声开了酒囊,一脚脚搁在座位上,斜倚着半边身子,喝一口酒,手肘放在膝上,懒懒问道。
“库车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答。
“噢,库车塔……”赤酒轻笑一声,道:“我在库车塔有位老相识的,那孩子叫唐峰,跟唐岭是——”
“死了。”冷冽的声音。程芝身边的灰月卫清醒过来。
“死了……”赤酒扫了年轻人一眼,饮一口酒,淡淡道:“死了好。唐家……呵。那么,还有呢?”
“他们都死了。”
“呵,那可惜了,最后一面也没见得。”
“巧dnf贝雷斯。”一个说。
“昨天才死的。”另一个说。
“可巧‘我’今日来,所以见得?”
“是。”
“九主子。”
“少门主已等候多时了。”
剑光一动。裂帛声。风鼓声。风沙穿舟而过,舟内轻纱飞扬。斩碎轻纱,才见船已空了。
程芝和赤酒双双跃出船,投入沙中遁逃。
此行冒险,他们早已定好暗号。清晨上船前,赤酒帮程芝束紧武衣袖带,跟他说只要听到“少门主”三个字就跳船。
“然后呢?”程芝问,“我会避水术,不会土遁。”
“无须土遁,会凫水就成。我记得迷津渡下有指路用的潜砂石,能逃出去。”赤酒拍拍他的肩膀,胸有成竹一般。
程芝信了她的话,听到对方亮出身份,立刻劈开围纱,一个猛子扎进沙迷津渡,直接就被流沙吞没了。
沙往口鼻里灌,越往上划就越像有什么东西拉着人不停下坠。夜的沙海半带余热,程芝用帕子系住脸,仔细回想书中所记的逃生法则,感觉心胸被沙挤压得难受,口中已经被灌了沙,干涩疼痛。
忽有缥缈哨音传来。他向着哨子扑腾两下,感觉有什么勾住他的后颈衣裳;哨音再响,已在耳边。
“别动。平贴沙面。”赤酒说。
血顺着她的手流进他的后衣领。
“血!血?你怎么了?”程芝吐出口中的沙,挣扎着向上看,赤酒被带着陷得更深了。
“叫你别动!”赤酒系着蒙面,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嗖嗖几声弩箭响,赤酒放手,在沙中翻身躲过,又猛一伸手抓住程芝。她拽着程芝往前划,程芝看不见也听不见,沙像水又像雪,直往七窍钻。
到了!赤酒拽着程芝的手,摁在一处发烫的金属把手上。
上方传来灰月舟的轰响。
程芝抬手去探:“这是舟底?”
赤酒咳嗽起来,险些松了手。程芝把她拉住。
舟底有三条分头牵在一起的细铜丝,程芝顺着铜丝摸过去,似乎有一个凹槽。
“他们是谁?”
赤酒把脸贴近船底的凹槽,喘了口气,道:“还没听明白?少门主啊。”
“哪位少门主?”
话音未落,一把刀穿沙而来,含着十分的力气,将沙子辟出一条长隙。
程芝想也不想,抱住赤酒以后背去防。赤酒一惊,就要挣脱,却听当当两声铮鸣。程芝身子向前一倾,咳了两声,还肘一击,将那人踩在脚下,抓着赤酒,腾身往上,举手扳住沙舟木板,借力携赤酒翻上了舟。
舟上有人在等了。
正是船头,程芝拔剑防住灰月侍一击,一抖剑身,将侍者震退十步。
程芝一剑断了两侧悬帘立柱,挑开防风纱帘。
舟里站着十五个灰月护卫,持刀待发。
裂镜声响,赤酒的菱花剑出鞘。
程芝赤酒并肩立在船头。赤酒扫视一圈,走上前去。
“多年不见,却不知道这条沙迷津渡竟也换了姓了。”赤酒道:“右边第二个,我认得你。落英阁看守唐长杰,牌号庚辰三十二,入门教引那天长跪少门主唐明彰谢其救命之恩誓死追随永不变心……怎么,现在倒要改姓纪了?”
唐长杰一惊,低头行礼,道:“师姐所言,晚辈不懂。我等只是奉少门主之命办事。”
“呵,少门主?还是那一套‘顺则温言,逆则刀剑。如有反抗,就地论斩’?”
“两位,聊够了没有?”程芝上前,不耐烦地把赤酒推到身后,道:“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们武人这套,打架之前这样那样废话连篇——这十多把刀都怼到跟前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死前叙旧吗?”
程芝忽然这样强硬,倒令赤酒有些意外。
程芝下巴一扬:“喂,我问你们,你们是纪白絮的人,还是那个少门主唐明彰的人?”
无人应答。赤酒拽他的衣袖。
“不说也可以与高司谏书。”程芝把被砍断的琴往地上一砸,怒道:“你们弄坏了我的琴,我要把船点了。”
众人感觉滑稽无端,冷笑出声。
程芝挥手扬出一把红砂。红砂落地成火,成火即化,粘在船上,踩也不灭。众人惊惶,乱作一团。
风将火吹烈,船身发出爆裂声。暗黑天幕忽然多了冷冷红色火光,烟气蔽月。
赤酒道:“你疯了!”
“我不是真心推你的,你别生气。”程芝一笑,抓住她的手,一并跃入沙中。
月过中天,两人踏上最后一块引路石上了岸。赤酒还未从沙迷津渡的逃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程芝已经扑打过衣裳,跑去寻岸上的指引石碑了。
地上果然有个被沙掩埋的小石碑,几乎鼓成了沙丘。
“阳……阴……阳……离卦,果然不错。”程芝识认着石碑上的卦象,一边对赤酒道:“路找对了。”
“潜砂石的分布连我都不清楚,你怎会知道?”
程芝指指脑袋:“你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现算的。此处是沙迷津渡的南出口,居离宫,属奇门四吉中的景门,须以火指点打通。非上上出口,因此荒无人迹。”
赤酒半坐起来,解开发辫:“这就是你放火烧船的理由?”
“你想夺船,我知道。不过,这船夺不来的。”程芝取出一把篦子交给她,“幸而路过船底——我摸到船底有炸药。这炸药叫‘黄雀后’,跟撑船的蒿系在一起的。我们上船的时候,第一刀是灰月守给的。他本应在船尾,却在船头,大概是启动了炸药牵线。若我们夺了船,为继续行路,必定会持蒿去船尾。如此便将炸药牵动,就如黄雀眼前的螳螂,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赤酒半晌没说话。忽然一声脆响,篦子被握断了。
她恨恨道:“纪白絮竟真会对我们下毒手。”
程芝把篦子接过来,替她顺发,道:“他们不是纪白絮的人甜蜜人生。”
“为何?”
“纪白絮不会让我死。”程芝顿了顿,“——至少,现在不会。我于他而言,还有些用处。”
“不是纪白絮,难道是檀启霜?”
“檀启霜正以《济世药典》敛财,她答应过我,不会让你死。”
赤酒嗤笑,当时的保证,现在还有效?程芝说有,檀启霜距神州商圣仅一步之遥,她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失信。
“我想,你说的没错。这些灰月卫正是少门主唐明彰的手下。若连唐门的少主都与纪白絮有所牵扯,那我们之前的猜测,就都错了。”程芝道:“若纪白絮不屑于唐门门主之位,那他想要的,恐怕已经不是地脉之力这样简单的东西了。”
“快去唐城,现在就动身。”赤酒起身,程芝去扶,却碰到了她的伤口。赤酒吃痛地叫了一声,这才想起还有一处跳船时被弩箭划破的伤。
程芝自责,取出药来帮他包扎。
赤酒拦住他的手。
“伤不要紧。”赤酒出神,道:“你说得对。这群人不会沙中潜行之术,大概是唐门的新人……以纪白絮的性子,断不会差使唐门新人的。”
这话没头没脑。程芝却问:“只有正室弟子才会沙中潜行么?”
“要入门二十年才能修习。我会,是因有人教过我雪中潜行。”
程芝把为她敷药,试探道:“是那位‘二哥’教你的?”
赤酒正笼着散发,闻言一惊,停下追问:“二哥?谁告诉你我有二哥?”
赤酒的反应使程芝有些疑惑。
“怎么,除了唐白参,你还有另一位‘二哥’?莫不是……亲兄长?”
“不是。”赤酒稳住呼吸,继续梳头,淡淡道:“只有唐白参。”
程芝捉住她的手腕:“不……你说清楚。那个二哥到底是谁?”
赤酒甩开他的手,怒道:“跟你说了没有!我家早就没了,他——他们,都死了,就死在这儿,沙海,死在你我脚下……这片流沙底下!”
对话不欢而散。两人整理好行装,沿岸西行,往唐城走去。
路遇夜行商队,两人钻入牛车,随商队前行。车里尽是麦秸干草,不知从何而来。行途劳累,两人在车里打起瞌睡,背靠背一倒,分层嵌在干草里的金条银锭都跟着砸在了身上。
“什么声音!”
车夫停车,到车尾看了一眼,抓了两把稻草,把洞填回去,遮住里面堆成一堆的金银。
“什么东西?”
“蟊贼而已。走了走了。”
车又动了,赤酒扒开稻草,偷偷向外看。
“早知唐城泼天的富贵——如此草拌金银,蟊贼不追——今日更是开了眼界。”程芝把落在后颈里的银锭掏出来,扔进面前的金银堆里,问道:“这是哪一家的夜车?”
赤酒合上稻草,重新躺回去,闭上眼道:“双钩赌坊。下一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双钩赌坊是神州最大的赌坊。他们要找的唐城百事通是双钩赌坊的管事娘子。
唐城的上一任百事通是个千门锁匠。唐城之中,小密探众多,只要给钱,便是世家家主有几房小妾、姓名如何、生辰八字都能给你打听出来。人们就不再依靠百事通了。加之唐城人人有钱,不需换锁,这位锁匠吃不上饭,便凭千门千术在双钩赌坊出千。一日被抓,他不惧怕,反问人要证据。他自信无人知晓,却被一个在街上扫地的“金纸鸢”看到了。那姑娘指着锁匠的鞋说机关在鞋子里。众人找了,鞋里只有干草。锁匠哈哈大笑。姑娘踢来火盆,把鞋扔进火里,待鞋烧尽了,用火钳探灰,缝在鞋底的“听音璧”掉了出来。证据确凿,锁匠被砍断手,扔进沙海去了。
赌坊三十三岁的大管事掂着听音璧,打量着那姑娘。姑娘生着一张桃花粉脸,眼睛细长,神色冷然,拒人千里之外。听音璧是一种绿玉石薄片,最能传音,踩着这个把脚贴在赌桌腿上,骰子落下的点大点小,凡是训练过耳功和软功的千门弟子都能明晰。大管事年轻气盛,调笑问,你怎么知道他在鞋底缝了这个,莫不是大义灭亲?姑娘从他的话中听出三分嘲讽,七分怀疑,唯独没听到赞许,于是拽着他的腰带出去看汉白玉街砖上残留的灰尘脚印。管事说,看不清。姑娘说,要你一包金粉。管事一个响指,一碟子金粉立刻送来,撒在地上,果然左浅右深,不是人跛,就是鞋中有玄机。姑娘掐腰大笑,管事掏出一根金丝线给她,姑娘想了想,系在了腰带上。
金纸鸢就被金线纺锤牵走了。
姑娘顶替了百事通的位置,成了双钩赌坊总管事的四娘子。平日在赌坊后台,一手操持上下;还立下规矩,若要向百事通打听,先要与她斗上一盘骰子,若斗赢了,便交易。
经过沙迷津渡的一场暗杀,唐城现下并不安全。赤酒的身份特殊,易招惹杀机,不好出面打听。即使给了封口费,对方也可能被更高的价格撬开嘴。因此,只能找绝不泄密有保障的百事通。
171
程芝与赤酒于黎明抵达唐城。
夜行牛车入城时正赶上侧边城门落下。唐城在晨间只开正城门,直夜幕降临,八方城门大开,唐城才是真唐城。
正是清晨,清晨的唐城比普通城市的夜晚还要荒凉。狂欢过后的唐城刚刚睡去,沿路商铺封着门,也无行人。街上只有穿着金线锦衣的杂役在扫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地上的脏气。
赤酒在这个日夜颠倒的城市有过太多颠倒的记忆。她不想看,也不想提。程芝知道她的心思,一改往日对新城市的新奇,只安静地坐在一边,什么也不问。他这样体贴,反而令赤酒心中酸涩。她有些不自在,恰好听见外面的扫地声,便与他谈起这些穿着锦袍的杂役来。
唐城的杂役皆为少年男女,穿着金线绣的动人锦衣,如花似玉的美丽。唐城有钱人多,丫鬟仆人也多,这些少年都是仆人家的孩子,被称作“金纸鸢”。他们从小看惯了富贵却无力享有富贵。金钱刺激之下,有的拜入名门世家修行、供职,与长辈成为共事;有的选择苦读修行,借青城大比一飞冲天;有的与人出门行商;还有一类游手好闲的,心比天高又不愿脚踏实地修行,只能穿着特意做的好衣裳在街上游荡。城主给了他们杂役闲职。这些少年只等一个机遇。机遇到了,或被纳入世家做侍者;或被领进名门做杀手;或是被人看上,藏入金屋,都有可能。所以这些少年是最信命也是最不惜命的人。他们命似蜉蝣,心如纸鸢。
“不只是他们,少年都是纸鸢。只是在唐城,唐城为这些风筝镀上了一层金都市剑仙行。”
“你呢?”
“粗笔,焦墨,满身发酸的仁义道德。”
正说着,车前传来呵欠声。车铃一响,便抵达燊海大道了。
神州最大的赌坊——双钩赌坊就在燊海大道中央——也是唐城的中央。
沙海唐城是神州最大的赌城,自建立起便有销金窟之称。金银玉石,奇珍异宝,但凡人间有的,唐城都有;人间没有的,拿得出钱,唐城也有——只是要费些时间。唐城的钱财靠众多赌坊运转支撑,如活水一般流动。燊海大道是唐城赌坊最为聚集之处,是源头活水,唐城的第一大街。
天下赌徒,但凡到过的,都说唐城赌坊的风水好,能赢钱。唐城因此能“揽尽天下之客”。为护风水,不令财气流失,赌坊也有各自的规矩。双钩赌坊的规矩是在寅时三刻准时关门,先通风以驱坊内污浊之气,再洒水以安定生财正气。
黎明正是休店时。双钩赌坊正门关了,牛车从某处侧门进去。前脚进去,紧跟着关门,是为不让一点财气溜走。
车夫喊人去卸车了。确定没人,赤酒拉程芝从车上下来。这是一间隔院。两人去前院打探,一无所获,最后踏入一间围着朱砂的院子。赤酒问程芝进去是否有禁忌,程芝没有灵盘,只能掐六壬算,发觉此处有规整风水痕迹。直接进去,庭院中央立着一间空房,亭子大,自窗口看去,房里东西南北中各放一盏金色琉璃灯。夜明珠为灯芯,泡在鲛人油里,如秦始皇陵中掩埋的长明灯炬。
是明夜金樽。镇定此处财脉的风水法器。
此地不可久留。两人兜兜转转回到原处,发现那牛车正在冒火。程芝听到火声,一惊,冲去灭火。赤酒把他拉回来,道,这是鉴别金银纯度的粗法。烧去柴草,也更好挑拣。程芝听着毕剥火声,心中打鼓,若他们方才睡在车里,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死?
正想着,突然从火中飞出一个褐衣人,浑身裹得严实,只剩一双眸;看身形是个女子。女盗身上着了火,带火上了墙头,火被风一吹,忽然变大。女盗吃痛,坠下墙头,紧跟着在地上打滚灭火。她的衣裳发出呲呲声,还有烧灼的气息,她却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赤酒上前救人,见那女子怀中有什么东西。再一看,竟是从那车中盗取的金银,用黑布裹着,抱了满怀。
女盗看着赤酒,目光哀怨;转向程芝,忽然泪落。
程芝拿着一张符来到她身边:“咬住这个!”
女盗一迟疑,将符纸咬住,眼中含泪。还没等程芝捻咒,却听盗贼喉中一声低吼,却像哽咽。她猛扑起来,将两人撞开,抱着包袱踉踉跄跄翻过高院离去。包袱散了,金银叮叮当当洒了一路,落在墙根。
前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抓……抓贼!”醉酒的车夫喊。
“这儿还有俩!叫他跑了一个!宝器里的灯芯子没了,是跑的那个偷的!”一个穿瓜皮衣的护院打手嚷。
“混账。”赤酒低声骂了一句,拉着程芝逃走了。
程芝掂着一袋钱从当铺出来,神情怔怔的。赤酒将黑纱斗笠一按,从暗巷钻出来,架起他往前走。
“当铺的没欺负你吧?”赤酒抢过钱袋打开,“这么少?”
她此时换了男装,易容成少年模样,脸遮在斗笠中。
程芝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失魂落魄一般。
“怎么了,怎么了?不就是当了个灵盘罗盘嘛。都说了,从赌坊赢钱之后马上给你赎出来。”
“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是灵物,是法器!上次你要来挖猎洞陷阱我就说了,方士没了灵盘和罗盘就毁了……你到底有没有将我是方士当过真?”程芝气道:“你说,你没了剑,心里难不难受?”
赤酒啧啧两声,道:“我那把剑现在都没寻回来,你说我难不难受?”
程芝被呛,不吭声了。
待夜幕降临,沙海的风更冷了。
赤酒独立暗巷,风如秋风,刀割似的。她不便在唐城露面,制造假名帖进入双钩赌坊的事便交给程芝去做。赤酒抱着手臂在暗巷等待。
当,当,当。远方的钟声传来。
是颂铭钟。
唐门钟塔里的颂铭钟。
赤酒跃上房顶,循声远望。唐门建在九尊巨石柱上,仿佛一座悬在唐城上的天城。巨柱是唐门在沙海开疆辟土时从别的小国里掠夺的石头聚在一起造的,只撑着唐门中央祭坛和演武场、朝拜所,其余塔楼依旧平地而建。
当,当,当。颂铭钟再次响起,唐城灯火骤亮,从中央城主宝阁,四散荡开,仿佛烟花炸裂,金水四流。
天上的星辰忽然暗淡。赤酒望着眼前这座不夜之城,想起当年他们师兄妹三人一起入城看“沉默的舞姬”和“安定的歌姬”合演的赏花大会的时候,唐白参也曾经望着星辰说,唐城是永远看不见星的。唐耐冬问,那沙海呢?沙海吗?唐白参想了想,说,可以。三百里星河奇观,整个神州唯有西北沙海和东北冰雪仙境得见。一个城墙,竟隔开两片天。唐耐冬冷笑一声。轮到唐独叶问了,独叶拽着唐白参的衣角,问道,师兄,我们此生看到星辰吗?
唐白参迟疑了。
“会的。”半晌,他回答,将她举上高看台,道:“我们一定有机会再见到的。”
他为什么会那样回答?和唐耐冬在沙海死里逃生后的赤酒想,难道他那时就已经察觉到要死了么?
死里逃生之后躺在沙丘,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沙海的星辰。
墙里墙外,两片天。
当,当,当。颂铭钟第三遍钟声响起。
燊海大道的灯完全亮起来了。
赤酒在房顶看双钩赌坊。赌坊正门如西域宫殿,极尽金碧辉煌之事,不在话下。惹眼的是两侧招牌,上好的碧绿翡翠,完整的两块,没有杂质,水头油头极足,与人一般高,嵌在门两侧,在外用厚水玉隔了两层,在内为使辰砂红字不化,在夹缝中注入奇金油。
比翡翠招牌惹眼的是地上的透明南红玛瑙铺路。路是留给上宾走的。长安烦歌楼的红石铺路与此处相比,东施效颦一般。
双钩赌坊附近的金纸鸢们活动起来了。夜里的少年少女更加动人超昂天使。赤酒望着他们。
黄天戈他们好似星图上的金丝星点。天上没有一颗星知道自己的命数,地上没有一个人认得自己的命星,一切都是注定了的,认得也无益。人兀自活着,时限到了,就把命星灭去;星辰只兀自亮着,星光一黯,人就死了。
有多少金纸鸢能像那位管事娘子一样好命,挣扎出这欲望纵横的金银之街?
赤酒正盯着一个红衣少女出神,那少女忽然躲入暗巷,道上传来撒花声,是双钩赌坊的管事娘子来了。
那贵妇人一袭黑衣,戴着雪白头纱,被人簇拥着向赌坊走来。她前面跟着两个撒花侍女,管事娘子每行一步,侍女就要为她在脚下铺一步的花。
她正走着,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了一下眼。
她看见站在屋顶的赤酒,眼睛蓦的睁大。
赤酒一惊,跳下房梁。
只一转眼,房顶就空了。管事娘子眯起眼睛,又看了半晌,最后收回目光。
那似乎是幻觉。她低下头去,又抬头看了一眼。
或许真的是幻觉。
回梦中那个一刀斩断头发、斗笠掩面的英武少女早已经不在了。
管事娘子叹息一声,丫头小厮拥过来,搀她进入赌坊。
赤酒躲在暗处,目送她进去。面纱遮了贵妇人半张脸,赤酒从她冷淡的目光里看出几分别样的柔情。这位铁腕娘子似乎不像坊间传说中专门抓人出千,断人手脚那般凶恶。
管事娘子在赌坊坐定,燊海大道拦门重开,来自神州各地的赌徒赌痴又投入了新一天的战斗。
至此,沙海唐城在夜幕中开启了又一日的重生。
赤酒坐在屋脊上渴酒,冷眼看着街上揣着钱袋,拥挤攒动的人群。
可笑。她想。
夜给唐城生机。唐城不需要太阳。金银玉石奇珍异宝就是唐城万物的太阳。一切在夜之光中生长。远处传来丝竹歌舞声,新一轮赏花大会也将开了,整座城在欢庆中沉沦,不辨晨昏,仿佛明日之日永不升起,今日之夜永无尽时。
白昼非昼,黑夜非夜。这颠倒的人间。
“喂——!”
有人叫她。赤酒低头,程芝正站在下面,往来行人将他推来挤去,他向她挥手。
“阿酒,你是不是在那儿?”
程芝站在灯下,微笑着。
他变了很多,又似乎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年,一如五年前。
他笑起来还是那样可爱。赤酒忍不住去抚自己的侧脸。他才是唐城里唯一能令她在意的星辰。这颗星是命星,绑在一起,跟在身边。
既如此,往事前尘,还有何意义?
赤酒一笑,回应道:“我在!”
“快来!这里!”程芝冲她摇摇办好的帖子。
“别吵,快收起来!”赤酒嗔一句,从房上下去,扑到他身边。
酉时五刻,终于等到百事通见客的时辰。两人将印着假名的帖子递上去,下人来报,说管事娘子今日不想见客,让他们三日后再来。
三日后?再过三日,他押给当铺的罗盘灵盘不定还在不在呢。程芝塞了块银子给下人,求他再通融。下人把银子还给他,反而塞给他一只指甲大小的纯金猪,说,公子你走吧,别在这儿挡人道了。程芝拿着金猪躲到一边,后面的人拿着喷香的入门帖一个个进去,有的回头看他,对他说,呸。
手里的金猪有些分量,程芝没有追究。
在唐城来钱这样容易!
程芝想起那个火中取栗的女盗贼,想起她最后留下的那声哽咽。
带着哭腔的低吼,像忽然得到照料的流浪猫。
“不给进吗?那换我来。”赤酒抢过帖子就要去。
“我有个主意。”程芝道。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哭。
程芝提出帮双钩赌坊抓住盗贼,追回失窃的南海夜明珠,以此当做敲门砖进入赌坊。
管事娘子没问缘由,直接同意了。
“那灯你认得?你怎知她不会疑心我们?”
“若你描绘的不错,那灯便是蓬山珍宝,明夜金樽。此物流传说来话长……但丢的是里面的夜明珠,夜明珠是灯芯,没了灯芯,宝物就是废物,势必会重伤赌坊经营的风水财气。管事担不起这个罪,此刻大概早已暗中派人出去了。同意我们的要求,一则是封住我们的口,令我们帮忙隐瞒此事;二则死马也当活马医。”
“当真要抓她来伏罪?”赤酒皱眉道:“一个姑娘,若非迫不得已,怎会如此冒险盗宝?如此以别人的难处做人情,倒显得我们不义了。”
“别这么说。我们是在保护她……她若落网,会被灭口吧?像今天听人谈起的那样。”见赤酒还是不悦,程芝撞撞她的肩膀,低声道:“幸好还没认出我们……对吧?”
正说着,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
“有何见教?”程芝应着,转身。
“哈!就是他,那个瞎子!我就说他们偷了银钱一定要来原处销赃的!”是后院穿瓜皮衣的打手。狂拼见抓贼全不费工夫,不禁拍手大笑。
打手身后只有三个人。赤酒扫了一眼,忽然上前拿住他的肩膀,闪身到他的背后,咯巴一声直接卸了他的手臂。这一套做的干净利落,打手还未反应过来,赤酒已携程芝离开了。
“双钩的杀手老爷!盗贼给你们找着了!啊哟哟,那边,那边去了……大人们可要帮小的出了这口恶气啊!”
172
赤酒牵着程芝在巷道中乱窜。
唐城,最光鲜的莫过赌坊花楼。光鲜的背后,尽是不见光的狭路窄道。暗巷里的每一块石砖都沾过血。两人慌乱之中闯入一条不见底的黑巷,撞上尽头,是死路。
死路与死巷不同。死路没有生口——隔墙高,与两边的屋檐重叠,一丝不露。便是上面留着空隙,也极窄,除非费力攀爬净身房,纵有轻功也难翻越。
程芝伸手探墙,墙上的砖石吸满了血,变成暗红色,角落密密麻麻生着深绿颗粒状的小苔。
“上面有口没有?”
“有。”
“你先过。”程芝扶墙俯身埋头,见赤酒迟迟不动,急道:“快点,他们来了!”
“……他们已经来了。”赤酒的声音有些发抖,催促程芝,“往回走,快往回走!”
墙头有一把发黄的剔骨尖钩。呼一声,又是一把。几声响动,两把三把,越来越多。
双钩赌坊的杀手从缝隙处翻过来。
两人逃向来路,另一队杀手已经逼进了巷子,眼睛和钩子一样冷而亮看碧成朱。
赤酒记得那钩子。
少年时与唐白参入城玩耍,曾见有世家子弟输红了眼,带同辈兄弟和打手来双钩赌坊闹事。最后打手全被勾心而死,世家子弟们被勾穿了琵琶骨,寅时三刻扔到家门口,身上附了张纸条,让家里务必把钩子洗好、擦净、用红锦盒装了送回赌坊去。
她第一次见城市街角的持戒斗殴,唐白参遮住他的眼,说:“这不是你该看的。我希望你眼中只有美的东西。”
“我看不到,丑恶却仍在黑暗之中生长。”
“所以你要与我在一起。我会为你遮住一切黑暗与罪恶。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同一个地方,同一处暗巷。赤酒想起往事,唐白参的话好似青烟,虚无缥缈。
“不准动她!”程芝持剑护在赤酒面前,“不就是卸了那人一只手臂么,来,你们卸我一只,算还清了。”
无人应声。静极了的巷,只有滋滋作响的风声打旋,安静得能听到远处花街弹奏的《碎金戈》古曲。
“怎么?理亏了?不敢了?还是怕一不留神将我这瞎子捏死?”程芝冷笑,“我二人才入沙海,便引多方势力来拿,面子好大啊。”
一个系着红色腰带的中年首领上前,道:“夜明珠,我们只要夜明珠。”
“说了没有夜明珠!只有这条命,要不要?”
赤酒看着程芝。他挡在她面前。他不知局势,他看不见。他在一片混沌里,他没有底气——却仍在为了正义挣扎。
反而是这个底气不足还总要以性命换侠义的男人,令赤酒更加安心。
唐白参像雪。唐耐冬像絮。程芝像盐。
侠客就是为揭露世间黑暗而生,为荡尽世间黑暗而死。
剑就是灯,我就是剑,我手上握着的是光,我心口跃动着的就是太阳。
赤酒拔出剑来,上前一步。
来战!
赤酒并步向前立道庭,菱花剑破风而出,荡开一条长路。杀手过了十几回合,一声哨子响,惊飞檐上的黑鸦。鸦羽纷落,黑衣杀手阵已列好,前后一字长蛇。蛇有爬足,四边的护阵者眈眈而视,双钩上的纹花都像沾着血。
双钩扁平有双刃,似圆月弯刀,比弯刀刃窄。唯有握柄处的护手弯钩与古兵器相仿,出招时攻人要害,更擅缴械。
阵眼是红腰带首领,赤酒毫不啰嗦,踏上墙根木箱,反握宝剑,剑尾一摆,划向首领的脖颈。又一声哨响,杀手攒聚,双钩举起,浓重金属腥气传来。阵法改动,化作盘蛇。杀手持钩,钩尖朝天,钩尾冲地。赤酒见状,攀住房檐,剑与钩尖织网平齐,剑身擦过钩尖,蝉鸣般的长吟。她趁机撤身,落到阵尾,左右一斩,砍倒两人。由此破阵,在盘蛇阵里开出一条血路。
阵法有了缺口,程芝心中有数,捻两张符纸在手中,持剑念咒。咒毕,符纸出手,惊雷天降。阵法破尽,几个杀手挥双钩向他杀来。程芝三步闪身躲过,向阵里冲。忽有什么迎面飞来,他提剑一勾,左手拿住。
“接着!”
程芝一挥手,将被缴了械的菱花剑扔给赤酒。
“谢了!”
赤酒接剑,重提唐门的拆招之法对敌。
程芝凝神,破招自在。忽然一只尖钩从旁边挥来,提剑去防,钩刮过剑,响声凄厉。是时候了!程芝想着,将剑向下一送,送入钩子的弯弧处,再狠命向上一扬,将对方双钩缴械。
飞出的钩落在赤酒脚边。
赤酒后退三步,略作停顿,喘着粗气。
她本有杀人罪名在身,不愿尽杀招,对方却一心要她死。这些双钩杀手都是从“金纸鸢”中提拔的,他们面相不过二十五六,功力却远超三十岁的壮年武人。
破风声,坤位,在身后!赤酒侧身一闪,钩尖擦过她的腰,她举剑要推,钩柄两侧的圆月护手却向前一进,刺入她的侧腰。
还好圆月护手刀弧不大。赤酒懵懵地想着,一摸腰侧,藤甲护腰穿透了,渗出血来,却不疼。对方得势,趁机折身,一抖手,钩尖剜向她的心口。赤酒扬剑防住,一掌将他击退。
对方再次上前缴械,两人对峙。
血顺着腰流下去,风吹着,有些发凉。赤酒咬牙进了两步,正蓄力格开,忽听程芝叫了一声,分神回头,程芝被包围,看不到了。她心中一惊,正是这一分神的功夫,菱花剑上沾了她的血,泛出红光。剑柄变冷,赤酒猛一激灵,气力加身,扬手将对方的双钩削断。
“程芝!”
赤酒正要去救,包围中忽然炸开一片紫色迷烟,杀手后退,烟障里立着一个窈窕的少女身影。
少女戴着紫面纱,扬剑指着首领。
“夜明珠是我盗的,放了他,我还你。”
首领将眼一眯,示意众人放下兵械。少女一抬手,一枚发亮的石头飞入首领手中。
首领看了半晌,猛得将石头往地上一掷。少女震惊。直到石头发出碎响才尖叫一声,扑过去救。那石头砸在水沟边沿,碎成四五块,掉在脏水里。少女扑到地上,不顾水沟肮脏,伸进手去,几下将碎石掏出来,甩掉水,在衣裙上用力擦着。
“这不是琉璃灯里那一颗。”
“这也是夜明珠的!”少女哭着嘶吼,声音颤抖,“不是那颗,是我的!是我的夜明珠!是我的!……为什么要摔碎我的夜明珠?”
首领转身就走。杀手的双钩齐齐举起,钩尖对着少女。
少女起身上前,扯下面纱,猛得抓住杀手的手臂,钩尖对着自己的脖颈,哭喊道:“杀,杀了我!我早就不该活的!”
程芝把她拉回身边:“碧水,碧水!这时候发什么疯。”
赤酒这才认出那少女是碧水。
碧水憔悴极了,没束发也没上妆,脸晒得发黄,眼圈青黑,眼中满是红丝,唯有声音和身形尚能判断她还是当年那个妩媚少女。娇柔美妙的歌喉也已沙哑了,原本灵动的眸子里尽是歇斯底里的癫狂,哪里还有往昔的灵动风神?
程芝受了伤,强撑着起身,将碧水拉到身后;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持剑挡在她前面。
风冷透了。后背的血往下滴。猫在房檐上蹲着,瞪着黄眼舔着毛看地上的血。
一声冷笑,尖钩出手。
“住手!”
赤酒喊。
还有两个人与赤酒同时开口。其中一个是首领。
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久违了。
“老沈!”
赤酒转过头,看到沈沧鸣站在暗巷口。暗淡的夜灯映着他的脸夜食症。他披着黑色勾金线的外袍,随意地束着发,抱着手臂,噙着浅笑,向这边走来。风鼓起他的衣袍,说不尽的慵懒闲情,如同邀游登山的俗世贵公子。
杀手听到首领的喝令,悄无声息地快速退去,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老沈,碧水姑娘,你们怎会在唐城?”局势变化太快,赤酒还有些懵,迎上前去。
“赤酒姑娘,又见面了。”沈沧鸣打声招呼,并不作答,径直来到碧水和程芝身边。
程芝负伤,此刻支撑不住,倒地暂歇。碧水在他身边,见沈沧鸣来,将握着夜明珠的手藏在裙里。
她抬头望着他,眼神恨恨的。
“小程,好久不见。”沈沧鸣冲程芝点点头。
程芝抓住他的手,惊喜道:“沈大哥!”
沈沧鸣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想扶他起来。碧水拽着程芝的衣袖,不让他起身。
“这是怎么了?”程芝一捶沈沧鸣,道:“肯定是你欺负我家师妹了,是不是?”
“是我是我,是我行事太冲动,考虑不周全。小水,我道歉,行不行?……瞧啊,我这不是还给他了?”沈沧鸣有些无奈,冲碧水伸出手,“以后别说那些气话,怪吓人的。来吧。”
碧水把脸埋在程芝后肩。
程芝本有些奇怪,听了沈沧鸣的话,相信两人只是闹了些矛盾。故人重逢和死里逃生的喜悦交杂而来,一时冲淡了疑惑。
“沈大哥,你们怎么会在唐城?”
“说好的六月初贺兰见,我们在贺兰等了你俩半月,一直不见人影,信也不知往哪儿寄,都投去鹿城了。几日前听说唐城出事,这不,就到唐城来了。”沈沧鸣伸手扶他,“起来说吧。”
碧水仍旧紧紧抓着程芝不放手。
“唉,为了颗夜明珠,我们小水正在闹脾气呢。”沈沧鸣笑着摸摸碧水的脑袋,碧水扭过头去。他仍不恼,爱怜地望着她,劝道:“水儿,事情都过去了。”
“你……用什么与他们交换,救下的我们?”碧水低声道。
“夜明珠。”
“哈,夜明珠……我是你的,夜明珠是你的,反正,都是可以白使的。”碧水的背脊微微抽动,却是在笑。她吐字含混,“白使”两字听不清晰。
程芝明白过来,让沈沧鸣先走,他留下劝碧水。沈沧鸣无尽感谢,临走有模有样行了个抱拳礼,而后跑去找赤酒叙旧了。
“喂,他走远了。”程芝悄声道,“怎么啦,师妹,不开心吗?”
听到程芝的声音,碧水哽咽一声,忽然落泪,蜷缩起来,一只手捂住脸,半个身子贴在膝上。
程芝有些慌神,有些僵硬地揽着她的肩膀,小心地拍一拍。
碧水滚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她哭得实在伤心,脊背发颤,不住抽泣。程芝从未见有女孩子哭得这样伤心过,也不知说什么,只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宽慰,问她是不是沈沧鸣不够关心或者改不了那副贵公子的懒散习气之类。碧水摇头,说沈沧鸣很好。
“实说便是,这儿就咱们俩。他如果欺负你,有师兄帮你出气。”
“沈沧鸣……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他最好了。”碧水仍旧抽泣着,说着含混而矛盾的话。
血滴在白色罗袜上。碧水藏在裙里的手动了动。手摊开,摔碎的夜明珠带着脏水,已经扎进了掌心里。
碧水始终没说沈沧鸣有什么不好。
过了很久,她不哭了。赤酒和沈沧鸣打过招呼,去酒馆喝酒了。
程芝扶碧水去一旁的石阶上坐下。碧水取出瓷瓶给程芝上药。
“我不想叫你师兄了。”碧水忽然道:“以后你叫我妹妹,好不好?”
“什么?”
“我……我叫你哥哥。”
“好。”
碧水终于笑了,勾了勾唇角,用手把散乱的头发顺到后面去。眉间未解愁意。
上完药,程芝与她聊沿路的见闻,碧水一边梳头,一边静静地听。
“你见过风滚草吗?在草原上,软绒绒的,直往人身上蹭。到了夕阳时,就会向夕阳奔过去……”
“哥哥是和赤酒姐姐一起看的?”
“是啊。”
“真好啊……我也见过的。他带我北行时,为我指过。草儿是圆的,我俩还当成鞬子踢呢。”碧水笑了笑,追忆之中有无限的怅惘。
不似说给程芝听,倒像说给自己。
程芝继续讲下去。碧水衔起簪花,正盘着头发,忽然看到街口的地上有拉长了的影。
是一双巨大的弯钩暗影。
有人埋伏在那儿!
碧水手上动作一停,钩影忽然缩小,巷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发清晰。程芝赶紧起身,却也不慌,把碧水拉到墙根处,让她翻走。
“此事不是解决了,怎会又来?”
“许是管事娘子不愿轻易放过盗贼。反正都是要见的,我随他们去。明日辰时,我们管风茶口见。”
“那赤酒姐姐……”
“她已经在等我了。”
程芝说得笃定,碧水略一沉吟,踩着他的肩翻过墙头,道声保重后离开了。
程芝转过身,对这群杀回马枪的杀手们行了一礼。
“明夜金樽并未被毁。夜明珠已归还,若夫人信得过在下,在下有办法还原明夜金樽,重新为宝器开光加持。”
杀手听后,对视一眼,收了双钩,将他押走。
他们果然是因为金樽无法复原而来的。程芝舒了口气,反而担心起沈沧鸣来。明夜金樽开光之后是五行珍宝之中属“金”的上等宝器。因是宝器,非大富大贵的厚福之人,触之将折寿。沈沧鸣当真冲动,竟让福薄的碧水来取。
不过,他要这个做什么?程芝正想着,忽闻一声黄雀儿哨,一个人撞在他身边。
赤酒也被押来,正与他同路而行。
程芝笑了一声,和了一声百灵儿哨。
两人笑。
世间心有灵犀者才能同行。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入双钩赌坊,初会管事娘子。
唐城赤酒落难,三人相救。
灵武地脉被触,转战西夏王陵。
《赤酒引63》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初入东宋
认为这个世界只包含古代华夏之美
武侠之美
与世界一起成长到现在
发现东宋能包容世间所有文明之美
所有曾经灿烂或是依然灿烂的文明
都可以汇集于此,变成一种全新的大美。
赤酒自叙:
书海之中一学徒。
骨子里艳羡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认为武侠的创作也应当是丰富,细致,美和包罗万象的。
大概在无意识中就是在追寻这些东西吧。
-赤酒引-
东宋·赤酒引①
东宋·赤酒引②
东宋·赤酒引③
东宋·赤酒引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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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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