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那些人之二: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柳永)-真知洞见
端坐在正堂主位,看着堂下客位上那个有求于己的来访者,高高在上,贵为当朝宰相的他,突然有了那么点不自在的感觉。
来访者先和他寒暄起了今年他主持的科考,的确,庆历二年的科考,似乎是历史上也从未有过的人才济济:
状元杨寘,少有的三元及第,乡试,省试,殿试皆为第一,是自己女婿杨察的亲弟弟,和自己的学生欧阳修是知己好友,其时,欧阳为他所写的《送杨寘序》,在网络上阅读量已经突破了百万。这小杨,才华确是不缺,可惜年纪轻轻,身体很却是虚弱,似是难脱英年早逝的命;
虽说是亲戚自己人,但他其实没有护短,他呈给仁宗小老大的状元,本是个21岁的同乡年青人,在他的文章里,他见到了满满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情怀,只可惜,他卷中的一句话犯了小老大的忌,状元被拿下,纵然不是状元,可谁又能挡住那颗经天纬地之心呢?这个江西临川的小老乡,名叫王安石;
榜眼王珪,才学扎实,温厚敦良,日后亦是名相重臣之选;
与探花韩绛,一同及第的还有他的弟弟韩缜,开封韩氏,北宋初年,政经双执,中流砥柱,名不虚传;
这一科,还有一对著名的兄弟及第,哥名乔卿,弟为夏卿,出自泉州吕氏,这南方吕门,近年声望日隆,渐有直逼开封韩氏之势;
还有一位奇才,也来自闽地泉州,这个年方二十三岁的年青人,却已是经史、九流百家之说,至于图纬、律吕、兴修、算法、山经、本草,无所不通,尤明典故,更胜实操,他,是苏颂苏子容,他是文人墨客,是政治家,更是大科学家。
若年后的王安石变法中,榜眼王珪已是宰相,而保守派的代表人物正是开封韩氏的韩绛,新派的代表人物24睡姿图,王安石外,正是泉州吕氏中的吕惠卿,乔卿夏卿之族弟,以及同为泉州老乡的蔡确。可惜的是,彼时之状元,如他所见,及第后不久,便英年早逝。
眼前的这位也是闽人,年纪还比自己大上几岁,可这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也就是四十不惑的样子,难道这烟花脂粉堆里呆的多了,还能让人变得年轻?听着他和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已为地方官三任九年,且皆有政绩,按宋制理应磨勘改官,竟未成行之类的感叹时,他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将那“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相比“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PK“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想想那“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其实是动得人人心底的,那“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怕是连我和小欧也力所不逮吧。有感于此笃姬no.1,他似乎找到了与老大的同频共鸣,那时慕慕涵雪,老大和他说的是,既然你“忍把浮名,换了
浅斟低唱”,那就且去填词吧。
柳三变呀,柳三变,这科举不中达龙云电脑,你便率性出此言。那宰相吕夷简屈尊求你写寿词,你洋洋洒洒一曲《西江月》,却随手一句:“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地方政绩再好,你也不适合在这千变万化的朝堂之上呀。想你当初诗书万卷,凌云志气,以文见长,以词留名,已足流芳后世。何期被荐,顶冠束带梅海岭,为政所缚,浮沉官僚,终非所终。不若当年,奉旨黜落,自由自在,纵意诗酒,漫成词仙。奉旨填词柳三变,所幸你这一去填词,居然填得连我也要自叹不如了。大概也是命该如此,运也该如此吧。
于是,在一番寒暄之后,晏相对那老来依然玉树临风的来客淡淡的问了句:“贤俊仍作曲子么?”堂下来客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堂上晏相则回:“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都是解人,一语过后刁月娥,来客黯然告退,只留下一个落寞却不失高大的背影。
“最是痴词柳永语,浮沉聚散千秋看。”对着这渐行渐远的背影,晏殊感慨中,也是欣慰的,是呀,政坛上缺得了一位能臣善吏,可词坛里,却是少不了这个温柔敏感、紧扣芸芸众生的灵魂,归去吧,离开这高高在上的京师朝堂,那滚滚红尘里,翻云覆雨的烟巷市井才是你的家。
北宋初的这样一对词坛绝代高手,遗憾地没有碰撞出高山流水般的知己感,然而,有意思的是,近千年后,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幽州大峡谷,以词论人生的三种境界之时,引用了三段宋词作为标识。第一个境界便是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断天涯 路。第二个境界则是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个境界是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历史婚誓原唱,终究还是为他们俩安排了一次最好的久别重逢。
离开晏殊府上时,他的心情很难说是失落,还是解脱乱世香港,但他的心底一定还会回荡而出的,少年时,那曲俱足风流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姜柔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娜鲁娃,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彼时的他,在风景灵秀的武夷山挥别娇妻时,一定是吟咏着王昌龄的那句: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踌躇满志中,当他在杭州拜会两浙转运使、老友孙何时,终是情不自禁,叹唱而出这样一曲锦绣如织、气象万千、前路浩浩之词。仅此一曲童殿,迅速刷屏,一时之间传唱大江南北,从此确立了柳七文化娱乐顶级大V的地位。
若干年后的南宋,金国皇帝海陵王完颜亮读罢《望海潮》,为杭州之美:“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所神往,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不遂而兵变,命陨于瓜州渡口。
闻听儿子三变以一曲《望海潮》名动天下时,那个北宋的小县令,欣慰之中,亦有一丝隐隐之不安。柳七的父亲柳宜,是南唐灭于北宋后,身为降臣,以监察御史身份降为县令职入宋的,何止是他,那所有的南唐君臣在宋室朝堂下,过得该都是胆战心惊的日子吧。敏感,波折,小心翼翼中,这柳宜却生就了三个才情横溢的儿子,分别是柳三复、柳三接和柳三变,柳三变就是柳永scc川川,柳三变字景庄,家中排行老七,当时世人多称其为:柳七。后来柳七自己改名为柳永,连自己的字也改了,改为耆卿。还在年少时,柳氏三兄弟的名声已经很大,被当时的人称为“柳氏三绝”,奇怪的是,名声越大,其实,柳宜的心底却是愈加的不安。而当柳七的一曲望海潮后,当朝的人们已然只知三变,不识三绝时,他似已知,这个最具才情的儿子,或许离磨难是越来越近了。
少年柳七全然不知父亲之忧虑,杭州过后,下一站,春风得意马蹄行的三变,自然是直指天朝帝都汴京和那几年一度的科考了。其时帝都之繁华,更是远在三吴都会之上,但那无限繁华之中,所有的京华烟云,娱乐芳华,都似乎都只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等待那个叫柳七的风流才子,千古词人,来吟咏,来叹唱。
那北宋时的娱乐圈,其实也就是青楼了麻绳男,而今天的歌手演员们也就是当时的名妓了傅善祥。柳七刚一入京,早已有娱圈人士,备好了厚礼,等着他来一试牛刀,而他,婉转之中,自是千回百转出了曲曲经典: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吹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少年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虫娘,心娘、佳娘、酥娘,每一个可人儿,经柳七三言两语,清词小调随手这么一包装,一个个身价翻番,通告不断,一时间,柳氏广告体红透帝都、吃遍青楼。
很快,柳七便在帝都奠定了他娱乐圈帝王至尊的无上地位,放在今天看,大概是十个罗大佑李宗盛,百个冯小刚张艺谋也不及他的十之一二。彼时,首都东京汴梁城青楼界更流传着这样的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他人入青楼,是入销金窟,他入此间,却是左拥佳人身心武斗乾坤,右揽黄金无数,才高风流如他,直是将青楼当成了温柔乡,提款机,练笔场。
纵是已成古往今来红透娱圈第一人,彼时的他应也觉得,那青楼只是他短暂的居留,科考过后,他就将带着满满的才情,踏上那治国平天下的长安道。毕竟,戏子再红,也寄于赵家人篱下,经不住赵家人哪怕只是轻轻的拈花一指。
等闲无限春风面中,又有谁能想到大中祥符元年戊申(1008年) 登進士第207人中,会没有那个叫柳三变的名字呢。那结果,大概只有柳宜会才在不安之中预知几许,是啊,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北宋初年时,在政坛上,最得重用的本就是宋太祖起家的后周本家人,南方人已是外人,南唐降臣之子更是要谨慎考核。最重要的是,他那太过风靡的广告体和青楼词,让老大真宗感到了一丝的不安,这等柳词,在娱圈风行也就罢了,转到政坛,可是断断不可。也是老大破天荒特别下诏,该年科考,“属辞浮糜皆不在列”,此诏一出,明眼人已知为谁而发。于是,那年的状元,主考官宁取一辈子在著作郎位置上默默无闻的姚晔,以致留下“君看姚晔并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的状元录取遗憾之典故,却也不肯在那金榜上添上那个谁都知晓钻石星辰拳,大都认同的名字。
鹤冲天
黄金榜上夏俊娜,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从榜首到榜尾,金榜发放的那日,未知他到底细细看了几遍,才终于死心。于云端之上,重重跌落尘埃之中后,纵有万般不忿,他也只敢说老大是:明代暂遗贤。而他呢,只能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所幸,烟花巷陌之中,柳七,这个才子词人,依旧是白衣卿相。
难说真宗是无心插柳,还是远见卓识,但每当我翻看这段历史时,却始终对他心存感激。正是他的那句:“属辞浮糜皆不在列”,让柳永从云端跌入了尘埃。而当柳郎将身段从天际放低入尘土时,那些烟花巷陌中的女子们,突然发现,上天给他们派来了一位天使,那个才高八斗的广告大V,变成了贴心暖魂的真性男儿。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落榜后的柳永发现,只有这些风尘女子们会真心真意来抚慰他的伤痕,并和他诉说自己的哀伤过往。就在这样最黯淡的人生时刻,最凄凉的无言角落里,柳永疗伤的同时,内心深处,开始有了对烟花女子命运深深的同情,慢慢地,那种无所不在的悲悯,对任何人都渐渐一视同仁,并无二致。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漫长年代里,从来没有文人,如他这般,将自己与青楼女子平起平坐,来吟咏,来叹唱所有的悲欢离合。彼时,风流如韦庄,道得痴情处,是: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放纵如小山,写尽相思时,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样的诗词意境里,那些柔弱的女子们,总是被置放在相思和奉献的从属位置上。而在柳永词里,才会有: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或是: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是男儿为伊,衣带渐宽人憔悴,针线于手为伴伊,正是在柳词里,这些卑微女子们的称谓,从轻蔑的妾变为了心爱的伊,她们,终于不再是生命里匆匆的过客,而成了真正有血有肉的灵魂: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被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而也正是在和这些灵魂的交融里,他有了:“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的轻轻赞叹;也会有:“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扛,却道你先睡。”的细致感怀;在"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的相思里,渐觉一夜惊秋,寒蝉燥晚,素商时序;”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痴心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无爱言婚。真情、真性、真词,最是传世之柳词,也正是吟唱在这初次落榜到暮年出仕的真心体悟间:
《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皇马队歌,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从1008年到1034年,在他最美好的年华里,他经历了四次落榜,送别了小产离世的知己爱妻倩娘,在广受爱填“属辞浮糜”之词的鄙薄中,他和那些青楼红颜、烟花歌女们一起革新着宋词,让词曲的交流传播,开始从文人士大夫的自娱自乐,丰满、自由、灵动地跳跃了出来,变成了“凡有井水处,皆可歌柳词”的共享与共鸣。
也正是在这样的人生起落中,他更加体会了市井人家、生民黎庶的疾苦。从童生考到老,从少年时,满满的治国平天下情怀,到中年时,深深的为生民请命之愿望,他专业应试了整整二十六年,年近五十的他,终于在1034年,更新了朋友圈:金榜题名皆为你,暮年壮志再前行。
景佑元年,亲政不久的宋仁宗开恩科,四十八岁的柳三变,终于金榜题名。随后,被任命为睦州团练,开始了他希冀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政治生涯。景祐四年(1037年),他调任余杭县令,抚民清净,深得百姓爱戴,访贫问苦中,他更将那枝写词妙笔,由衷转化,希望大多目不识丁的百姓,若要致富,应先读书,写下一篇传世之《劝学文》: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
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爱情鸟歌词,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其时,余杭出产藤纸,每年都要向朝廷进贡一千张。柳永深知每一张藤纸的背后,都是纸民之血汗,便立新规:“使藤纸有盈余,亦不可多贡,当让利于纸民。”
在浙江定海的晓峰盐场任盐监时,他更因盐民之疾苦,忿笔而成《煮盐歌》,一曲或连杜甫也难成的为民请命诗: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轮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从团练、县令、盐监、判官到屯田员外郎,柳永如何不知,其实这政坛是难容于他的,当他的一次次疾呼终究在歌舞升平中消散,当他的最后一次努力,在晏殊的府中飞灰烟灭,那枝终究写词之笔,无奈与落寞之中,又幸运地回归了本位: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1053年五月,晚春的清明时节,那个一世风流的才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又回到了汴京的烟花巷中,这一次,他留下的不是千金,也不只是词曲,还有他那不负白衣不负卿的生命与灵魂。临别时,年过七旬的他,依旧白衣卿相,风流不减,千金散尽后,潇洒作别。有趣的是,多数无趣之人,以世俗见,称他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其实,以这已然得见平等众生之灵魂,离去时,那从容欣然之微笑,自非人人所能得见。那一班京城名妓,如谢玉英、陈师师等,当是何等的幸运,她们不仅得见那伟大之微笑,玉溪酒店更为那个最贴近自己的灵魂,作了一场名留青史的盛事:清明吊柳七!柳七出殡的当日,京都满城名妓、青楼歌女全体歇业,披麻戴孝,半城缟素,一片泣声,群妓合金葬柳七,千回百转哀成蝶。此后多年,每年清明节,歌妓相约祭扫柳坟,竟相沿成习,被世人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而红颜名妓谢玉英,更以未亡人身份披麻戴重孝,两个月后,因痛思柳郎,相随而去。离世后,柳七应会久别重逢那早亡之爱妻倩娘吧,相逢时,倩娘可还记得,她亲笔为柳七所写:外子耆卿,工于词,常有佳句,振荡人心,余女红之余则悉觅之,而志鸿爪,亦敝帚自珍耳......余夫所作虽多绮语,却含义深沉,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不知者谓其冶艳,知之者则知为渠于词坛之心力 。
这一切,也真如后人所谓叹: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其实,这些缙绅辈们,内心底,总是暗慕着柳词的。如那东坡先生,虽笑弟子秦少游模仿柳词,自己却也正对善歌之幕士,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若我之心底,这十七八岁之少女,总是比那关西大汉,更合宋词之风韵,更何况,那柳词之中,亦是不缺“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不减唐人高处之佳句名章。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确是如此,单以词论,那苏学士之问,已然仰望柳郎中。
就像他晚年的那曲《传花枝》,似乎还真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所能为。“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管他谁叫好,却只是他柳词,敢将赵家排在了张陈后,颠倒了众生:
平生身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嚬嗽,表里都峭。每遇著、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