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藏族自治州东宋·赤酒引52-黑江湖

作品分类:全部文章 2018-06-02

东宋·赤酒引52-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52
年度作者奖·年度作品奖·年度进击奖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九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唐门·机甲
前情提要:
宫晴唐纳隋花絮恩怨了结。
程芝赤酒相拥的炉火夜话。
冒险闯入敌方据点取青铜火引,
再陷困局。
欲知前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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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来者正是络石!
三发弩箭全被络石挡下。程芝朝着钢叉光点补箭再射,将络石逼退十几步;喊一声接着,将弩箭抛给赤酒。
八方来客阵,殿中黑暗。赤酒一跃,接过弩箭,左手持弩,右手将剑横握,撑在臂下,保持稳定,听络石的脚步声牵动机关,一路逼近,将两人距离保持在钢叉不及处,八尺之间。
络石一杆长兵,无法近身,急躁气恼,将抱头钢叉左右忽闪,向前旋刺。赤酒侧身,护住左手就地一滚,舍剑,腾手添上一束箭枝,起身,从络石背后放箭。络石灵敏,听到后有异动,将钢叉横在腰侧,四面旋转向她冲去。叉转得快,赤酒辨不清叉尖朝向,一面朝他射箭一面往后躲避。
程芝已贴好了五面施法符纸,见赤酒受困,随手飞去一颗火流星。流星在柱边炸开,呲呲一道长火。赤酒看清络石的路数,当即一转,侧身柱后,再添一束箭枝,辨音,提弩,飞箭。
络石一一避开。弩箭箭枝将尽。
赤酒收紧箭囊,欲去寻剑,看到前方一处细微闪光,正要去拾,忽听背后一道劲风,钢叉已至后颈。透冷。她将弩箭往后一挥,将钢叉抵住。对方施力,叉尖割进她的护手,赤酒横心,将头一埋,一把抓起剑,双手握弩转个花身,硬生生将叉扭过半扇。
两人后退,络石甩开弓弩,赤酒以剑相迎。
程芝贴好最后一处符纸傲啸封神,于大殿正中盘龙图下念咒,挥出四张异色符纸,提剑刺穿,沉声一喝甘南藏族自治州,符纸突然燃烧,从剑上脱下,炸成十六片,八面而飞。符纸沾地即燃,布于八面的黑马革暴起烈火,火苗飞速上窜。
外面有人大喊有火,话还没出,殿内火灭,烟雾都没有,只有满室黑灰飘浮。
马革燃尽,八方来客阵破,天光入室,殿复明。
齐殿高的夫子塑像从在黑灰之中显露,隐在暗中。
塑像的眼睛上有一道黄色符文布带。
恶人竟连夫子的双目也敢蒙蔽!
一种屈辱感如密云般腾起,顶在他的喉间,剑在手中嗡嗡鸣响。程芝握紧了剑,接下赤酒的位置,丢去一个布囊让她去取火引。
络石撤身追赶赤酒,一叉飞去,赤酒躲避不及,侧踏上大殿正门,反手扶住叉杆,翻身落在络石身侧,将他向前一踹,钢叉穿过门板,卡在门上。
外面的守卫一哄而散,又快速聚齐。有人喊着快帮络石大爷把钢叉弄出来。络石并不领情,一把将钢叉拔出,挥动手臂向后轮转,扫过程芝,又重新刺进木门,一叉将外面的围观者全部打散。
外面有人惨叫一声,程芝看着络石重新拔出来的钢叉上满是鲜血,心想这人果然是谁都不认的。若有人肯助他,方才的阵法当真要八方来客,有进无出了。
门外的骚动声止息wc喷。
“赤酒,快些,他们去叫门主了!”
“钟里没青铜屑!”
“用这个!”程芝举剑格开络石一击,挥手掷出一柄闪寒光的剔骨小刀,“去旁边的青铜立像找!”
络石捉到半空飞过的亮闪,弃下程芝,又要去杀赤酒。程芝收力不及,向前飞扑,横剑抵住钢叉的两个叉尖,两人对峙。
叉尖锋利,两侧短、中间长。程芝拼了半身气力,听到叉尖钻在剑上,发出格格响声。稍有滑动,叉尖便会刺穿他的手臂。
“络石……她是我的……她们……都是我的!都是!”程芝咬牙往前并进半步,“你敢动她,我程芝第一个要了你的命!”
络石裹着黑布围巾,眼神清明楞直,只有腾腾杀意。他死死盯着程芝,吐纳气息狂乱。
程芝将剑向上一推,闪过叉尖,绕至络石身侧,狠狠一剑竖劈。络石挥叉抡扫,程芝向前三步,进入近身区域,举剑直刺他肩膀。
程芝使得一手快剑,短兵攻长兵唯有把控这种契机。却未料到络石将叉向前一握,以叉首挡下五剑,而后腾一只手,向前一扑,一把抓住程芝前襟衣裳,轻易地将他提起。
程芝只觉呼吸一紧,被扼住脖颈,难以喘息,心口狂跳,分不清是他的心脉还是络石狂暴的血脉。
万事冷静。
程芝艰难提起一口气,脑中飞转曾看过的武斗实战秘籍。近身,拳掌,钳制,脱身……还有,还有……脑中空白,耳中鸣响。嘈杂,喧闹,叫好——黑市擂台!他忽然想起赤酒打擂时被身形巨大的白毛儿提起时所使用的脱身招数,当下凭借那一口气,挣力踹他心口。
络石未防,气急,握叉要刺;程芝趁势将剑反握,送到左手,剑锋擦络石脖颈而过。剑偏,只割了他三寸长一道血口。
络石吃痛,将程芝重重掷在地上。程芝只觉眼前从白到灰,亮星飞散,未及恢复,面门扑来寒风。他向左一滚,躲过一叉。络石抬叉连刺,程芝在地上连躲六七下,终于将刺尖格住,得以起身。
不料络石看准了他的破绽,将叉向右狠狠一甩,程芝的剑挣手而去,飞到殿东的木柱上。程芝一惊,只得向后躲闪,后腰撞到祭台桌案;他反手拾起青铜羊尊,正要格叉,却听旁边一声啸响,一柄丁字木槌飞来,将钢叉撞偏。
是赤酒。
赤酒在编钟旁的武士立像上找到了清理编钟留下的残屑,只有一簇,远不足作火引。她见程芝已脱身去取剑,略略放心,跃上钟侧的踏鸣台,去寻小钟里的青铜碎屑。
刮刀还未触钟底,忽然一声金石破碎的闷响,仿佛有什么被穿透,闷响在殿中蜂鸣回荡。
赤酒回身。
就在一瞬,风还未止息,神幡还在飘动。
程芝挡在她身后八步处,络石持叉站在他对面,两人之间不到一叉的距离。
“程芝!”
“别过来!”嘴角流出一丝血,程芝抿紧嘴唇。
络石眼中一寒,低吼一声,又将叉向前推了一步。
程芝闷哼一声,单手握叉与他僵持。血顺着另一只手腕快速淌下,聚成一片,然后慢慢滴落。
他抬眼看着络石,眯着眼睛,嘴角抽动,最后变成一个嘲讽一般的笑容。
“我说过了,”他双手握住叉尖,手因用力而颤抖,“我的人,不许动,听不明白么?”
络石眼中只有杀意。他的杀意从未消减过。
络石天生神力,程芝感觉一道凌厉气劲逼入右心口,如同往裸露的伤口上倾倒烈酒,带着滚烫的烧灼感,像有一团火蚁在咬。他口中念咒,紧握叉尖,拼了浑身力气,狠狠将叉推离身体。
络石一个趔趄,还要再刺,忽觉叉尖沉重难提,上面挂着被刺穿的青铜羊尊。
羊尊上有一道符纸,程芝合目念咒,控住络石的钢叉。
兵械被控,络石暴怒,索性弃下钢叉,挥拳飞扑。
这一拳带着破风啸响。赤酒正要去救,却见天降一道红色霹雳火,直直落向络石面门。赤酒知是程芝的杀招,心中一紧,却见那霹雳方碰上络石面门,砰一声化成红烟,滚滚四散。
始料未及。
程芝慌乱,抬手去防,生生接下络石一拳,被打出数步,撞在青铜武士立像上,喷出一口血来。
一道腥风!带着青铜羊尊的叉尖已经来到面门。
“住手!”
钢叉在半空停住。
六扇殿门同时大开,清光入室,一个高挑的人影从门槛流入正殿,映在祭坛桌上。
檀启霜一袭锦袍蓝绒晶金冠,缓缓走进大殿,纪白絮在她身后,没有跟上,只停在门口,隐在暗影中。
程芝对络石下了杀招。程芝要杀络石。
纪白絮破了程芝的杀招。纪白絮救了络石。
络石不怨也不谢,只将叉收在背后,垂首向檀启霜走去。
赤酒扶程芝起身,喂给他三颗止血丹药。
程芝望着檀启霜,眼中有些讶异,还有些哀伤。他在距离檀启霜十步的地方停住,目光有些犹疑,嘴唇颤抖着,久久沉默。
檀启霜不语也不动,发冠上坠下的金穗都是静止的。
赤酒先开了口,上前一步对纪白絮道:“你不是一直想杀了络石?为何还要克程芝的招法,令他受伤?”
“对于程公子,在下只说‘尽力而为’。但此事是檀门主相求,自然先听门主的意思。”披着唐白参身份的纪白絮淡淡道:“师妹,你当是记混了,我们入城后只单独见过一次的,对不对?”
这话既挑拨了檀启霜与程芝的关系,又点明赤酒当过细作,箭无虚发,全刺在程芝赤酒两人的心上。赤酒看到了他唇角的浅笑。
程芝没有动容,他停了半晌,上前三步,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心口,左臂划过半扇环月,向檀启霜行礼。
“见过檀门主。”
唐门正式的参拜之礼。
心口的血从指缝中流出来。
檀启霜的脸像一尊冷玉雕刻的美人面。她看着程芝,看着他手中淌出的血,道:“既敢独闯此地取火引,想必已经做好留下的准备了吧?”
“准备是有的。”程芝起身,拉住赤酒的手,“我会带她,一起离开。”
他的手在颤,指尖苍白、冰凉,没有一丝血色。
赤酒握紧他的手。
檀启霜没有说话。外面有动静。隔着窗,能看到不断攒集的人影。
正殿已被包围,两人被困如笼中鸟,插翅难逃。
“早知有这么一天,那个雪夜就应当与在下结盟的,是不是,”纪白絮迎着檀启霜的目光走出暗处,站在她身边笑看程芝,“程小公子?”
程芝摇头,多谢先生美意。
檀启霜看着纪白絮,目光冷淡而精明。她什么也不必问,淡淡一眼便能知他所想。纪白絮对她一笑。他就是要她看穿,就要引她去主动揣测他的心思,仿佛这才能证明他的存在。两人纠葛半生,这已是常态了。
护卫越来越多,门边的地上映出重重刀剑寒光。赤酒往程芝身边靠了靠,低声道:“我牵住,你去取剑,我们……”
程芝止住她的话,上前两步,道:“久闻檀门主以商治门,一来一回,最讲信用。晚辈有个交易。”
“讲。”
程芝从怀中取出两本书册,一薄一厚。书缝被新鲜的血浸染,在光下泛着绯红色。
檀启霜终于动容,蹙眉道:“药典?”
“您一定在气我们在蜀中不辞而别,还带走了这两本书册。”程芝扬起一束火,淡淡道:“药典是您的半生大业,现已补全,您大概不想看到这二十余年的辛苦成书毁于火中吧?”
檀启霜眯着眼,重新打量他:“你想要什么?”
“晚辈要用这套《济世药典》换唐独叶平安走出夫子庙。”程芝道:“您可以杀我,但不能伤她。”
“好棋。”纪白絮道:“二位如此这般,竟同时拿到了在下与檀门主两人的得赦令。”
檀启霜略一沉吟,从袖中掏出一枚堇色玉扣抛给他。
玉扣刻着唐门的家徽。交付玉扣是蜀商的规矩,用作重要口头交易的凭证。
檀启霜让纪白絮去验。
纪白絮正要接过,赤酒一把夺过药典,早已握紧的匕首直向纪白絮刺去。程芝一惊,却见纪白絮已经扣住赤酒的手腕,正欲施力折断。
程芝扳住了他的手。
纪白絮一滞。
程芝将药典从赤酒手中抽出来蓝缪,交给纪白絮。
很多年前,在那个月亮很高的秋夜,幼年的程芝也曾这样死死抓着纪白絮的衣袖,求他不要杀程元苌。
程芝忘记了。纪白絮却记得。
他留下一个莫名的笑容,接过药典。
檀启霜冷声斥责纪白絮:“才应下来就动手,也不怕教小辈看了笑话,说我唐门蜀商不守信用。”
“门主的操纵心术,在下自叹不如。”纪白絮冷哼一声,嘲讽道:“每次都是如此。檀门主好商人。”
他说这话时半含着埋怨,倒像受了委屈一般。
纪白絮回头看一眼程芝,拂袖离去。
檀启霜不理会纪白絮,只道:“程芝,你当真考虑好了?”
“药典落入恶人之手,天下大乱!二十年前就是这样的!怎能将药典交给他们?”赤酒厉声。
檀启霜一笑。温柔得令人不寒而栗。她一抬手,后方木柱上的程芝的剑直直飞入手中。
她将剑交给程芝。
程芝不解。
“会有用的。”
程芝道谢,带赤酒往外走。
守卫齐齐拔剑,窗影并齐,地上的刀剑光影一扇叠着一扇。
“檀门主这是何意。”
“不忙。药典这样贵重的东西,只饶一人不死作报酬,未免太少。”
檀启霜从袖中取出一张草纸,抛给程芝。草纸如木片一般飞入程芝怀中。
济州机甲场地图。
绢花小字,是赤酒的笔记。
程芝感觉心口突突跳动,一阵阵向外涌血。很烫。血流得太多,眼前的人都有些模糊,被一阵一阵的黑白繁花似的昏光遮掩。
程芝将纸攥在手里,看向赤酒。
赤酒将目光别开。她没什么可解释。她要救程芝,她要护程芝不死。
——她只是有些苦涩的难过。
“阿芝,我的孩子。母亲应该做的,就是早日为你排除异己。”檀启霜走到程芝身边,轻轻抚过他的脸,“我早说过,游侠不是空中的鸟儿,也不是什么大地之盐。所谓的侠义,不过只是出于私心罢了。”
檀启霜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剑刃。
檀启霜瞥一眼赤酒,继续道:“当年杀唐白参的是唐耐冬不假,但若不是独叶师妹为探恋人的虚实,将耐冬假约至后山,令他们相遇,白参又怎会被杀?”
赤酒听不得诬陷,上前争辩:“我没有!我从未有一刻怀疑过他!”
程芝低着头,并不言语。
“这一次,若非她去与纪白絮交易,又怎会令明门那孩子听见,那孩子又怎会枉死呢?”檀启霜将程芝揽进怀里,“你早该知道这些的。可怜的孩子,你为她沉沦至今,都是母亲的错。五年前不应当派她去寻你,你也不会被她欺瞒至今。”
程芝不让血沾着她身上,捂着心口脱出她的怀抱,喘息着抬起头来。
他平静地看着檀启霜,扬起带血的手,举火将图纸烧毁。
“我不怨她。”
程芝说。
火焰缓缓飘飞,坠落,在地上化为一簇青烟。
赤酒震惊地抬头望他。
“少年时候爱上的人,此生都不会忘记。我有所体会,我能够理解。就算一辈子都没有见面的可能了,还是会忍不住想她,一遍遍重复与她曾经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虽然在一起的时间短到连这些都未能尝遍,能做一场有她的梦,也就像虚虚幻幻,与她过了一辈子了。”
“我知道与她在一起的愿望不过是一梦黄粱,从我见她第一面起就知道的……但……无所谓真假虚幻、欺瞒不欺瞒。我情愿的。这五年来的一切,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参加大比,为她当细作,为她恢复容貌复活唐白参……每一个选择,都是我情愿的。”
程芝有些羞赧,摇头轻笑,“我想,唐姑娘与白参公子的少年爱恋,一定也是如此。为他守护武道,为他寻找真相,为他复生,为他背叛整个沙海唐成为游侠受世家名门围猎……都是她情愿的。”
程芝望向赤酒。
“……何况,母亲,父亲已去,知己生死未知,我在世上只有她了。如果她死了,我也不要孤孤单单地活在世上了。”
他的神情有种决绝的快意。
程芝从百宝囊中取出那条澜皋石璎珞,走到赤酒身边,交到她手里。
“庄大哥临行前跟我说,要我一定要相信唐姑娘,她是真爱我的。”程芝望着赤酒,问道:“之前那些话,我道歉……赤酒,你还喜欢我吗?”
恍惚得像梦境。
赤酒看着那串璎珞细丝,上面的澜皋石发着荧荧绿光。
“喜欢……喜欢的。”赤酒嘴唇颤抖着,胸中一腔甜蜜温暖还未生成,便被那种生若飞蓬浮萍的苦涩所代替。像被扼住了喉咙,声音也变得沙哑。
眼前模糊。她看不到程芝的神情。
“母亲。不论您是否还认我,我们始终是血亲,这件事您是应当知晓的。”
程芝牵起赤酒的手,对檀启霜道:
“我与赤酒姑娘早有啮臂之盟。我要娶她。我要娶她为妻。”
竟是求亲。赤酒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程芝的告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些告白?为什么不早将璎珞给她?
——谁又会随身带着首饰呢?
——是逢场作戏,一定是逢场作戏的吧?
弦月将满,终局将至,为什么要她在这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再次让她留恋人间?
檀启霜皱眉。如同在看小儿戏耍,冷笑出声。
突然的寂静。唯有风声。在动的唯有马革燃烧后的黑色焦沫。
“你不能与她在一起。”
“——如何不能?”
“唐独叶始终是罪人,若非依靠蜀中唐也不会活到现在。一旦撤去唐门身份,你们纵使逃到天边,也会被世家名门围剿追杀。”檀启霜冷笑,“想想你的隋前辈吧。”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是罪人又如何?这天下何人无罪?我愿陪她承担。只要能在一起,便是今日就死,我也不悔。”程芝道:“我空想过很多与她在一起的‘一日’,纵使一生只以一日为限,此一日,也足够抵得一人孤寂百年。”
“少年心性。当真落入那般境地,风声鹤唳,不论在何处都会像藏在暗中的鼠,永无脱出之日。纵你们再相爱,每日患得患失、浮沉生死,情爱终将被琐事消磨殆尽,也终究会以分手告终的。”檀启霜皱眉:“阿芝,你阅历尚浅,世上有些事还勘不破。她——”
“——她救过我的命。”程芝打断。他听不得母亲过来人般的教导口气。
“是我派她去的。”
“当初用我的性命换明门典籍的,也是您。”程芝冷笑,“救我的却还是她。纪先生早告诉我当初救我的唐姑娘,不是您。”
——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她的救命之恩么?赤酒很想开口问他。
她分不清这是程芝布下的脱困之局还是他的真心话。
就当是戏罢。赤酒定了定心思。她要陪他演下去。
“檀师姐诬蔑在先,蜀中唐不想保我,我也不必遵商道、守这份契约了……程芝,纪白絮说的不错,檀师姐派我去救你,是要我在真正行刑时动手。”赤酒盯着檀启霜,“乡亲定然推举镇长亲自行刑,手刃孽子……如果动手,把人犯救出来之后,少不得要连程老先生一并杀了,对吧?”
程芝震惊:“母亲……”
檀启霜笑得无奈。
那当时出现在济州的纪白絮,就一定是这场任务中动手杀程元苌的后手了。
赤酒与檀启霜签下的第二道契约就是去济州救出程芝,檀启霜以蜀中唐势力庇护她不被沙海唐寻仇。
最后一环真相被挑清。二十多年来的所有事,连成了一个圆环。
程芝有些麻木。心口冷。冷得疼。幼年记忆中温良贤淑的母亲,永远噙着温柔微笑的母亲,原来一直怀着复仇的杀意,时时刻刻想要手刃枕边人。
他记忆中对母亲的最后一点温情破灭。
“母亲,我想问一件事同步齿科。”
“讲。”
“他们说的您与纪先生……是真的么?”
“不是成长湾。”檀启霜沉默了很久,叹息一声,眉宇中带了一点愁意,道:“我是商客。行商客不会为任何人留下。”
任何人?
程芝看向络石,痛苦中带着自嘲与轻蔑,忽然挥出剑去,直刺向络石侧颈。
快剑!一招封喉。
络石提起钢叉。
剑嵌入一只手臂。
檀启霜用铁木护臂生生接下一招。
铁木护臂是唐门的旧式机甲,又名“拾贝者”,因赌徒常玩的海滩拾贝赌局得名。贝藏珠玉,寻得寻不得,但凭天意。
手臂断或不断,但凭天意。
剑拔出,扬起一串晶莹血点,红豆般的。络石一怔,狂暴怒吼,提叉便刺。
檀启霜按住络石的手,喝他退下。
程芝斜挑一剑,剑横在络石的脖颈上。
络石垂首而立,仍旧不动。
“如果您当时带我走,我也能像他一样跟在您身边么?”
程芝看着络石的侧颈,他的颈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后领补了一块白绒绒的软布。
“当年您读给我听的书,我听得懂,是《三千里行商大典》。”程芝抬起头,苍白的嘴唇一字一句道:“‘若为商圣,必舍亲缘情缘,心无杂念,世间万般为下而我为上’……对吧?”
檀启霜不言。程芝手中剑一动,檀启霜拂袖,窗外一排弓箭对着程芝。
他把剑放下,失力般提在手里。
“我知道了。”
程芝走到檀启霜身边,将刻有唐门家徽的令牌放在她手里。
“新衣裳,布浆得硬,磨后颈。我记得。您总会帮我在领后缝一块护脖内领。戴景耀”程芝回头看一眼络石,“……我看到了。”
檀启霜不语。程芝苦笑,流下泪来。
“您以前只缝给我的……”他轻轻道:“我爹都没有。”
语气满含着道不出的委屈。赤酒看着心疼,上前拉了他往外走。
“出门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檀启霜开口:“阿芝,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程芝没有回头,只打了个响指,殿内穹顶一声响动,遮在夫子双目上的蒙眼布飘落下来,缓缓飞入他手中。
“娘亲,您看,我终于学会变戏法了。”
142
近夜,暗蓝的天边有一脉绯色晚霞。
黑影跃出书塔,落在一处高房顶。
一个精瘦的黑皮男人,着一身阔袖武衣,衣领半敞,披一件软马革的半袖披肩,正默默看着远处的一豆夕阳,只有围腰系带在晚风中飘扬。男人的眼睛是好看的,月下泉一样。
身后,改装机甲的济州志士忙碌着,无人说话,只有时远时近的斫木声音,偶有铁索撞击的响动。
是赤酒。她易容成男人。她的手在发抖。
手中有一个精巧瓷瓶,被握得很紧。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有人勒马,銮铃清脆。紧跟着一道轻剑呼啸,寒气破风,赤酒侧身躲过一剑,对那人说,是我。
隋花絮听出是赤酒,向后退了两步,戒备地打量她。
她看到她手中的瓷瓶穗子,忽然冷笑一声,问道:“是他要你将阳春召还给我?”
“不是。”赤酒将瓷瓶收进前胸口袋。
隋花絮紧跟一步:“你要去害谁?”
“络石。”赤酒回答得干脆,“程芝应允了。”
隋花絮不信。两人决裂时,程芝还发誓绝不会用阳春召下毒,并将下毒视为造孽作恶,为正派所不齿之事。
“阳春召的用法?”
赤酒皱眉。
“别误会。只不想让大姐你白跑一趟,白白的赌命。”隋花絮淡淡道:“阳春召是我爹研制的秘药,比三色鸽还要毒上三分。此物有双重性状,烤火变毒,融水化药;药只有三分毒,毒却有十三分。蜜丸化粉无色无气味。瓶内是粉,欲作毒,必入干食,不能见水。”
赤酒一惊。
程芝将阳春召托付给她的时候,却嘱咐她放入络石的汤碗之中,化在水中。
程芝这样妒恨络石,却还是不忍下杀招。
赤酒有些心疼起他的柔软心肠来。
——那就让她来做这个恶人罢。
话虽如此,赤酒嘴上却道:“我要如何信你?”
“随我走一趟桥下葬人坡,寻只活鼠,一试便知。”
赤酒道:“我信你。”
“随你。我听说了,你两人都有免死状子,这冒险的事,我也不便抢着做了。我今日来寻他,只送封书信,权当作别。”隋花絮冷淡道:“昨日我领罚后,他赠了我一千五的长安钱票,要我寻职谋生或是准备大比。”
她将四角染成紫色的私人钱票展开,当着赤酒的面撕了。
“那张本票在他的地脉推演册子里。你们两个人的东西,我不能要。”隋花絮走上前去,似乎想说些贴心话,却没有,只抬了抬眼睛,道:“我要送宫姐姐先走了。说我逃兵也好,偷生也罢……她的时间不多了。”
隋花絮没有再托付什么,转身离开了。
“今天的夕阳真好看。”
这是她最后留下的话。
檀启霜答应不杀赤酒,纪白絮却没答应。赤酒扮成雇佣武人与火药车、强弓弩一同进入夫子庙的时候,纪白絮正在暗牢与沈沧鸣交涉多克多比,并不知情。
夫子庙暗牢。
沈沧鸣背倚牢门,抬头望着暗道顶壁。
壁顶有一只僵死的黑蛛。蛛网残破,变成一条条带着白头的蛛丝,在风中飘动。
该是落日时分了。安静极了的牢中,除了风声流动,他还能听到夕阳被黑暗吞噬的声音。
地牢门掀开,吱呀一声。又闭合。一点发橙的紫光涌入,淌下石梯。
有衣襟拖动声响,是单薄的纱料。
清脆的落锁声。牢门被从里面上了锁。
碧水提着裙角走下石阶,来到沈沧鸣的牢门前,把雕花食盒放在一边。
“人家来了,都不回头看一眼的吗?”
沈沧鸣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终于肯理我了!”
“一天来三次,吵都吵死了。”
碧水高兴了些:“先吃饭还是先吃药?”
她把食盒打开,端出一碗饭,将上面倒扣的顶碗摘下,取出一双筷,把饭从牢口送进去。
“没有菜?”
“有的有的!”碧水把食盒向他推了推,“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捡了几样家乡小菜……喂,回头看看嘛。”
沈沧鸣瞥了一眼饭碗:“我不用木碗吃饭。”
“为什么?”
沈沧鸣哼哼两声:“苏地规矩,给死囚盛饭才用木碗,一怕他们打洞逃了,二怕自戕。你莫不是来替你那疯子师父传信,待我吃完,便要送我归天?”
碧水默默将木碗收回去。
沈沧鸣听不到她的动静,觉得讲话过分了,便转过身来。
“啊啊,你看你!哭什么,我吃,谁说不吃了!我这就吃还不行嘛!”
碧水委屈,背靠牢门,抱着膝盖,把脸偏过去不看他。
筷子夹着一条小鱼干送到她嘴边。
碧水张嘴吃了。
“怎么吃了!是要你拿着!”
“偏要吃!”碧水瞪他:“我们花楼的女孩子,就活该要挨你们这些贵公子的欺负吗?”
“我穷得就剩这个头冠了,算什么贵公子,哪敢欺负咱们的汤家小姐哟史立荣!”沈沧鸣早在她踮脚吻他的时候就猜出了她的身份,此刻有意避开,打着哈哈道:“莫生气。小姐不是一直想听我讲过去的故事么?我与你讲,作为赔罪,好不好?”
碧水咬着嘴唇,朝他飞了一眼,把脸埋在手臂上。
“讲吧。”
沈沧鸣看着翠生生的山马菜,想了想,讲道:
“除了那次桃林的‘鬼火’之外,我还请人用夜明珠做过烟火会。不错,就是世家为节庆办的那种烟火会。那时我有得是修为,有得是夜明珠。可惜徐州惊鸿烟火铺里‘万世不负’那套火被城里要结亲的两个世家买去了……啊,好生气。我就只能要低一档的‘明月红尘’套火张静安。那时候正有两个小孩子大白天在门口放烟花,大概是老板家的,老板骂他们‘呲喽一串儿全没了’——可能是让他们小心些——我就想,烟火只是一瞬的事,但既然送给心爱之人,一瞬而过未免太不吉利。我便拿着夜明珠问老板,能不能帮我把明珠粉掺进火药。老板非要帮我磨粉,我便给了他一口袋。”
“真傻,他肯定全都吞了!”
“老板还算有良心,没全吞,还剩了些给烟花。”沈沧鸣有些欣慰地笑笑,“当时不懂,也没想这么多,只知道跟她一起看着漫天星屑坠雨,从天穹之顶落入远山森林之中,很高兴就是了。她很胆小,上次在桃花林中将夜明珠认作鬼火,这次也扑到我怀里,问是不是烟花震碎了天上的哪一颗星辰……我说不是的,那不是星辰,是我的命。”
那三颗夜明珠还在她贴身的口袋里。碧水埋头不语。
“我的‘明月红尘’比他们的‘万世不负’亮得还要久,久到我们站累了,要坐下看——哈,那两大世家一定气死了。她就喜欢靠着我的肩膀,叫我二奎,声音很轻,一直叫一直叫,说一些天真的傻话。我也傻。我们就一起讲傻话给彼此听,从来都很开心。”
沈沧鸣吃完了饭食,把碗筷放妥,转身倚在牢门上:“放完烟火,她很害怕地问我,你的命飞走了,那你会不会很快就死掉?我说不会的,我一直都被世家追杀,命没什么重要,向前一步是囚禁,向后一步是孤独,左右都是缚索。我既遇见过你,就不可能再回东海,也不甘为世家所囚了。”
“她……不懂吧?”
“嗯,不懂。”沈沧鸣轻叹一声,自嘲地笑笑,“不懂也没关系。只要我还在神州,还在人世,我就会陪在她身边,一步也不会离开。”
碧水在这声自嘲中听出了认命的意味。她心里很疼。
“这么想来,我真是命大。一直不知掩饰身份,竟能自由自在活到现在——”沈沧鸣一顿,“噢,是昨日。”
碧水不做声。沈沧鸣很久没有回忆这些事情了,心绪繁杂,看了一会牢顶,忽然听到一声细小的抽泣。
“哎哎,怎么又哭了!不是你要听的吗?”
沈沧鸣凑过去,碧水挪开。
“怎么跟我一起就哭啊,跟纪白絮在一起也这么爱哭吗?”
碧水听他说这话,哭得更大声了。沈沧鸣无奈,安慰了她好一阵,碧水终于不哭了,只转过身来,一双滴溜溜的好看眼眸瞅着他,眼边泪痕犹在。
“你过来。”
沈沧鸣顺从地贴身过去。
碧水取出两枚药瓶,帮他被毒簪刺伤的侧颈上药。
蛛网动了一下,僵死的黑蛛在网上晃动,像要苏醒。
“小姑娘,你是苏地人?”
“是。海州道,徐州城旁。”
沈沧鸣一滞:“海州汤家?”
碧水不语。
沈沧鸣猜测她大概不愿回忆往事,于是道:“山马菜做得不错。虽是干菜,也要先泡上两个时辰才好……真是费心了。”
“不。我不记得了。”
碧水摇摇头,低头去口袋里寻纱棉,里外找不到,便去解紫纱披巾。
沈沧鸣连说使不得。
碧水将纱巾为他系上,按住他的手:“别摘。干净的。”
沈沧鸣反握住她的手:“我没有那个意思。”
碧水抬起头:“那你愿意听听我的过去吗?”
她眼中有一汪静水,铜镜映月一样的,沈沧鸣在她眼中看到了神形狼狈的自己。
“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在花楼里。花楼不大。在扬州。这样的歌舞妓馆很多。我被买入专养‘瘦马’的楼里。我那时大约七岁,喉还没长好,便要学歌。与我一同进去的女孩子手上都生冻疮的,我也生。琴师说这样的手不能碰琴,会损琴弦。婆子听了,便将学琴推了两年。我手笨,只会唱歌和下棋,怎么也学不会七弦琴,婆子就找人打我。我又不是花魁资质,只会唱,谁听我清唱去?少不得要自己奏乐相伴的。”
碧水用指甲轻轻点着牢门。
“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不叫嚷。叫嚷会毁嗓子,如果我唱不了歌了,就只能当下等资质的姑娘,被卖去妓馆。我每次挨打都是在后园,我现在都记得有月亮映在深井里,每天都是那个时候,我总能在井里看到月亮。十八股的柳条打得最疼了,烫热油一样。井口很凉,我就扳着井不放手。他们就打我的小腿,把我拉开,怕我的血落进井里,生邪气。”碧水笑了笑,“我两年都没学会弹琴,白白被 打了两年,划成下等,要被卖去真的花楼了。”
“你没想过逃跑?”
“没有。是我自己太笨,学不会。我一直以为婆子他们是为了我们好呢。所以,我想,去花楼也没有什么吧,不过是不会弹琴,棋还是能照旧下,歌还是能继续唱的。不过,直到我遇到了先生——”
她说到这里,耳尖忽而红了,轻轻呼了一口气,又道:
“先生来得正是时候,他点我下了一场棋,听我唱了一支歌——不带合奏的清歌——就说要带我走。但是,他说近来有事,现在还不能带上我,问婆子能不能先清账,让我暂居于此。婆子同意了,但要他签了三月内提人的契约,不然钱就作废……后来,他……没来。”
沈沧鸣听得心疼,也明白了后面的事情,不忍再问。碧水却径自讲下去。
“听说婆子看他是个少年书生,一脸短命相,早猜中了他不会来,所以才要签契约。”碧水有些茫然地望着牢顶,“我被卖到花楼之后,听说曾经有人拿着那张契约去瘦马棚里找过我。那人叫于三靖,是个年轻的商人老爷。后来他找到我,用很多钱把我从花楼赎出来。他说他就是那个白衣书生。我相信了,拜了师父——哈,迟都迟了,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他教我方术,教我弦琴,我跟在他身边,陪他走商路。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好像已经入了深秋,镇江的桐叶都落了。我坐在中泠泉边,他给了我一把三弦琴,说这就去取另一把,要我在泉边等他……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你……为何会到蜀中?”
“他说,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故人就在蜀中。我想,他应该会去的。”碧水喃喃:“我先去等着,或许就遇到了呢。”
后来果然遇到了。
“有个背着三弦琴的公子到黑街的下等花楼来寻我,他穿着白衣裳,很陌生,眼中的光采却很熟悉——冷淡、隐忍、痛苦。”碧水道:“他说他是我师父。我信了。不过晚了三五年……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青春年纪的女孩子,又有多少三五年?
如果……如果是他先遇见的碧水,就好了。或许他能带她去看烟火,挂香灯。
她也不会因为不会弹琴每日挨打了。
沈沧鸣恍恍然地想着,心里满胀得厉害。如同盛了砂石,不住下坠。
碧水偏过身来,抓着牢门,道:“所以,你告诉我,先生他执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
碧水深深望他一眼,凑在他耳边,咬耳朵一般道:
“我放你走。我们一起走。我喜欢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在一起。”
沈沧鸣猛然坐直,震惊地望着她。
他确认自己是动心了。
如果出去,至少能死在东海;何况,以苟延残喘之身,或许还能与她相伴一个甲子。
桃花没了夜明珠,仍旧是桃花;烟火没有夜明珠,照样是烟火。
——只要有人在身边。
碧水咬咬嘴唇,眨着眼看他。
“我……可以告诉你。”沈沧鸣别开脸,“但我不能走。”
碧水眼中的光彩有些暗淡,仍旧点点头。
“他始终在与檀启霜斗……他真正在意的人,只有檀启霜一个。他所说的在蜀中的唯一的故人,也一定就是檀启霜了。他想在她身边,就要比她更有能力。他或许已经胜了,却仍不满足。因为他是已死之身,身非常人,若要长久相伴,就一定要求长生之法……小姑娘,你知道神州之上,什么力量最能长生么?”
碧水摇头。
“巨人光山二高。”沈沧鸣说,“三圣灵难寻,所以他们才从地脉下手。巨人有苏醒之期,身动、骨动、山动、地动——辄天动。”
“天地……相连……?”碧水惊叫,“这就是地脉推算的最后一步么?”
沈沧鸣摇摇头:“我也不甚明晰,若这两日并无意外,现在小程大概已经推演完成了。”
碧水将程芝赤酒来寻火引的事告诉了沈沧鸣。沈沧鸣只问了程芝的伤势,听说他们平安离开,便不再追问。
“你为什么不走?”碧水问。
“我在等人。”
“你并不是怕连累我。”碧水凑到他身侧,忽然道:“其实你自己是能逃的吧?”
沈沧鸣一滞,并不回答,只轻笑道:“我当然怕连累你,你来看过我这么多次,我走了,你怎么办?”
忽听一声脆响,牢门铜锁落地,从石阶上一层层滚下来,滚到最后一阶,锁头扣上,咔哒一声,久久回荡。
门开了。
夕阳已经暗下了,外面上了一重将夜灯,并不亮,只窜进一道发灰的惨光。
“在下的弟子,不劳沈公子费心。”
碧水赶紧收了食盒,草草盖上盖子,低头向纪白絮行礼。
沈沧鸣依旧倚着牢门,头也不回。
“辛苦你了。”纪白絮笑盈盈地望着碧水。
碧水告辞退下了。暗牢里只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
“说吧。找本公子何事啊。”
“上次所言,沈公子考虑好了?”
“本公子就算要下榻,也要找个有名望的世家。”沈沧鸣笑笑,“你若真靠这张皮囊当了沙海唐家主,依唐门势力,怎可能没有私囚圣灵?我衰弱至此,你又因何非要选我,抓着我不放?”
“哦?在下不知,程小公子何时建立了名望世家,能教沈公子这样死心塌地,为他拼得修为折尽。”
“早说了啊,我喜欢他们几个,不喜欢你,听不明白吗?”沈沧鸣狡黠一笑,“哦?难不成你一个师父,竟然嫉妒起出师的徒弟来了?”
纪白絮神情一冷,手一抬,沈沧鸣倒地。
“碧水说你在于府旧宅落网。”纪白絮冷淡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话中有话。他话里带着碧水,分明就是要对他们两人的口风。沈沧鸣想了想,答道:“自然是看密道。”
纪白絮语气放松下来:“当真如此,也当真可惜。密道我已差人从城外用巨石巨木堵住了。”
沈沧鸣看他神情,知道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碧水与济州无干系,在于府的酒窖机甲和通往城外的密道之间,一定会选择供出密道以保救命机甲。他顺着碧水的话说,两人的招供一样,便令纪白絮放了心。
“哼,怎么,连你的心腹徒弟都信不过,还能信谁?”
“在世间漂泊久了,就会谁都不信。不过,沈公子倒是个例外,不然也不会沦落至此了。”纪白絮并不松口,“碧水与你说了什么?”
沈沧鸣对纪白絮的两度抛弃碧水早有负气,听到这话,更加火大,起身道:“说她幼年受尽了挨打欺负,有人分明赎了她,给她希望,又一次次亲手摔碎。她却傻,认准了似的,凭外人怎么说,她都听不进的。”
“很快了。”纪白絮望着低矮的牢顶,长叹道:“过了后日。济州的一切就会结束了,我会带她去下一个地方,不会让她再离开我身边。”
“好笑。你当真会娶她不成?”
“如何不成?”
“那檀启霜怎么——”
话未说完,纪白絮暗器出手,一柄飞刀嵌进墙中,只有一点银色小鞘露在外面。
黑蛛碎成两片,一半在墙里,一半在网上。
沈沧鸣摸摸侧脸,将血用手背抹了。
“打人伤脸,分明是闹市儿郎才使的下流招式。”
“躲都躲不动了,沈公子坐下暂歇罢,小心闪了腰。”
沈沧鸣气恼,挥拳就上:“混账!有本事放我出去,我们再斗一场!”
纪白絮从袍中抖出一张黑色马革,用方术牵好两角,将沈沧鸣的牢门整个遮掩住。
“不许你再与她讲话。”纪白絮转身离开,道:“省些力气,想想如何能在天灾中不现原形吧。”
“你算出天灾了?何时?后日?回来!你给我说清楚!”
143
“我回来了。”
“很顺利。”
有人忽然这么说。程芝昏沉沉想要睁开眼睛,眼前有一抹月亮似的白光。
酒香,幽香。
像是赤酒。她将头发放开,瀑一般披在背后。黑云遮住了月光,原来那是她玉一样的裸露后背。
“我不该回来。”
“还有半个时辰。上弦月便要满了。”
“我想,再看看你。”
她抓起叠好的红衣裳,妥帖地穿好,慢慢系好衣带。
“今日那些话……是逢场作戏吧?”
“一定是吧?”
“啮臂之盟……什么啊,真是胡说。”
她低头,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她的耳尖泛着酒醉般的红色。她束好头发,起身系好裙带,将束腰扎好。最后,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枚蓝色琉璃环珮,放在他的内衣口袋里。
这枚琉璃环珮自从在蜀中唐水井里找到,至现在,一直是冰凉的。
程芝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只冰凉的手,动了动手指。
“别动。我就要走了。”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五年,权且当作一场梦罢。”
“这是我们见面你说的第一句话,我听到了。”
程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醒了。赤酒不敢看他,用手抹去席子上的泪点,提剑便走。
上弦月有一块缺口。
是难得一遇的辰钩月。
“什么?逢场作戏?”
“是梦么?”
程芝醒来的时候,额上落下一块汗巾。
汗巾叠得方正,已经冷了,只是有温热的新汗。
他梦到他失去赤酒了。
她在一方暗蓝色的天幕中化作三十三展红色蝴蝶,很真实,他能看到蝶翅上带着幽暗的黄光,同时又和方才迷离之间模糊的黑云遮月,还有她裸露的后背与鲜红的衣裳混在了一起。
一丝酒香萦绕在身边,他看到一堆换下的武人衣裳,上面还有温热的气息。
她还在!她没有走远!
程芝挣扎着起身,心口的利刃伤口疼得厉害,他捂着伤跌跌撞撞奔下楼去。
赤酒在书塔下高椅古村。夕阳已尽,弦月已升。
她提着剑,一袭红色武衣被吹得呼呼作响。发被吹散了,缠在眸边。她无心梳理,只看着前面幽深的道路发愣。
没有一盏灯。黑的尽头有些飘浮的红色光点。
缟素之下的黑暗的真实。
恐惧。从背脊攀爬上来。有月亮,月亮缺了一块,恰好照不到她的前路。
她将腰间的炸药火器绑带紧了紧,决定入巷。
“阿酒!”
程芝的声音!
程芝在书塔二层向她招手,将那面绘着星图的厚披风扔给她。
“冷,多穿些,记得找阿莲换药啊!”
“今天不许喝酒了,记得!早些休息。”
“……知道了。”
赤酒接过披风,抱在怀里。她不敢看他。她怕看他一眼,泪就会滚出来。
程芝没了动静。
窗口没有人了。
大概是走了。
那么,启程罢。
忽然传来的奔跑声。
程芝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今天的事……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做戏也不是梦,是真的!”
“我准备好了,与他拼一把,我会打败他,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我们出去,阿酒阿酒,我一定会娶你的!”
赤酒怔了半晌,待泪落尽了,转过身来,轻轻吻了他的眉心。
“我会等着你的。”
“好了,风冷,回去了。听话。”
她揉揉他的脑袋,将他推开。
程芝冲她笑,我看着你走。
赤酒头也不回地走入黑巷。渐渐被黑巷吞噬,变成黑暗尽头漂浮的红色光点中的一个。
第十六日清晨,济州志士向唐门所占的夫子庙发动进攻。
六辆轮舟机甲已全部改装完毕。左右两侧增高半人高,四到五分厚的铁板;前方设置一面薄铁扇,扇面有上下两条开口,用作射击与探查前路。轮舟中央,一前一后设立两挺攒火机关。所需的火流弹也已做好,正用褐竹编的藏书箱半筐半筐往舟上抬。
六挺轮舟机甲进行最后的演练,弹丸触墙而爆,威力惊人,齐齐攒射。两下过后,墙壁倒塌。烧着的火迟迟不灭,比普通火弹多燃三倍时间。
见众人斗志颇高,程芝十分欣慰。
“昨日深夜,夫子庙那边有爆炸声,你听见了么?那声儿挺大的,我们哥几个还以为是他们又开始摧城了。所幸只是一声响动,没出什么事。”机甲领头道。
程芝点头:“约是偶然碰炸了一枚火弹。”
“咱的车倒不怎么怕,就是怕他们一排飞火弹上来,防不过。”
“从两翼进入,须保持在九尺之内才得安全。机甲直接投火坛烧了,剩下守卫的用火丸清。”
“好。”
看完机甲,程芝去医馆寻司空莲换药。
“赤酒呢?”
“没回来过。不在书塔?”
程芝心生疑惑,却将此事强行按下,来到门边,两边探看,将门关上,同司空莲讲了地脉推算的结果。司空莲听罢,险些摔了药罐。
“你要我带他们去金饶酒家的地下酒窖?”
“如果我与赤酒都没回来,济州就只剩你了。这封书信给你,交给机甲的领头,跟庄大哥做事的,都会尽全力帮我们。”
司空莲想了想:“好。”
“明日得见璧水宿,水、土、金甲俱全。二月初五,万木之灵最旺时,济州传统,这天会去流苏庙祭祀古树木灵。流苏树被三靖毁去,木灵散落济州。依据推算结果,明日应是天灾,天灾,天灾却不在城里,而在西北的流苏树荒野。聚木引金,缺一不可,金缪鼎一立,会将天灾落雷引至城内。现今金缪鼎已立,只是铁索长度不足,还在熔铸。所以今日大概要去毁空街周边的建筑。”
“空街?向南还好说,同是空商铺,也不会祸及书塔;向北不是济州志士聚集的商区?被毁会出大事!”
“我已让人将商区乡亲引到这边来,人齐之后,若今日日落前我们还未回来,你们就带人趁夜前去躲避。”
“好。”
司空莲顿了顿,望着他的眼睛,问道:“还有呢?”
“瞒不过你。”程芝道:“若无法阻止他们摧毁建筑,我死前会放火将城内木灵全部清除。”
“这……”
“挣命在人,生死在天。”
程芝摇头,坚定道:
“只能这样,罪人我来当。”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赤酒刺杀,生死未知。
沈沧鸣被捕,难以脱身。
程芝独当一面,杀入济州混战终局。
母子决裂,刀剑相向。
《赤酒引53》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初入东宋
认为这个世界只包含古代华夏之美
武侠之美
与世界一起成长到现在
发现东宋能包容世间所有文明之美
所有曾经灿烂或是依然灿烂的文明
都可以汇集于此,变成一种全新的大美。

赤酒自叙:
书海之中一学徒。
骨子里艳羡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认为武侠的创作也应当是丰富,细致,美和包罗万象的。
大概在无意识中就是在追寻这些东西吧。
-赤酒引-
东宋·赤酒引48
东宋·赤酒引49
东宋·赤酒引50
东宋·赤酒引51
致谢:
文章作者赤酒。
插图来自网络,插图作者长三哥是大好人,仅为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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